那一年,他和她都是14岁,在那个叫做栗木锡矿子弟中学的学校里的同一班上读书。
她叫小妍,家境一般。父亲是矿上的一名普通矿工,多年的井下采矿生活,让父亲疾病缠身。母亲是一名同样普通的家属,没有正式的工作,偶尔在矿上打点零工。尽管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但是经济依旧很拮据。
或许是因为家庭的缘故,从小她就很自卑,长相平平,成绩一般,在人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是那种扔在人群里,不会引起任何人关注的类型。上初中的时候,在这个原本就没有任何优势资料配置上,她的脸又添了一些恼人的青春痘。她常常想,自己是被上帝遗忘的人。
班主任老师进来说,今天放学之前要重新把座位排一次,教师里一片哗然。很多人都不愿意这样换来换去的,习惯了跟前后左右的那些同学打打闹闹,真心不想这样的默契突然被破坏。
小妍对于这样的消息无动于衷,一直都没有太要好的同学,换到哪里都没区别。在同学们嘟嘟囔囔地抱怨声中,新的座位排好了。小妍因为个子小,一直都在第一排的位子上,这一次从第一组换到了第三组。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小妍拿起书包准备回家。
“喂,小妍,这是你的书吗?”小妍闻声回头瞄了一眼,很冷淡地说:“不是。”然后拿着自己的书包,走出了教室。
一个男生走过来,拍了拍一脸愕然地杵在那的小勇。鄙夷地说:“你招惹她干嘛?”小勇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了?”“不是吧?你都不知道我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鬼见愁’吗?”“‘鬼见愁’?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装什么英雄啊?你跟她同学这么久,见她笑过吗?不过,你来得也不是太久,不知道也很正常啦,走啦,走啦……”
小勇和同学一起往教室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所有跟小妍有关的场景,这个女孩似乎真的没笑过。
往后的日子里,小勇都很特意地观察过小妍。常常是一个人来,一个走,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看书或者发呆,几乎没有过多的跟同学交集。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忽然就引起了他的兴趣。跟着父亲迁调到矿山还不到一个学期的小勇,对小妍产生了强烈的怜悯之心。
同样是14岁的孩子,小勇的人生却显得光亮了许多。父亲是矿里数得出来的那几个领导之一,母亲也是随着父亲调过来的小学教师。家里还有个在外地上高中的姐姐。小勇从小就生活在阳光里,举手投足都洒满了阳光。这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男孩,成绩偏中上,不是特别好,但是因为家庭的关系,深得老师们的关照和同学们的喜爱。
小勇偷偷地打听过小妍的家庭,命运似乎真的很不公平。对于自己生来就拥有而小妍没有的那些东西,小勇忽然莫名地心生内疚。于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扰她一下,希望能带给她一些阳光。
小妍对于这个横空频繁地出现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勇,基本当他是空气。一个自卑而敏感的人总是把自己层层包裹,来保护那个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柔软的小心脏。但是不能否认,他在渐渐地进入自己的世界,包括心里的那个世界。
不知道从何时起,小妍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他,虽然每次看到他放在自己课桌上的各种水果零食都冷冷地还给他,但是心里总是暖暖的。她从来没有看到是他放过,但是她相信一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原本就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忽然就有了交集,像两条平行线忽然有了交叉点。然后呢,是会停留在那个点,还是会在交集之后,再次回到平行的线上。
父亲的病看似越来越严重了,小妍很担心,她很害怕。这几天上课的时候都经常走神,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
小勇坐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最近的反常举动很是担心。他很想替她分担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跑到走廊上玩去了。小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沮丧而落寞。小勇拒绝了同学的邀请,也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排的小妍暗暗叹气。
上课铃响了,小妍坐直了身体,小勇对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吐了口气。小妍猛然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何冤情?”这突如其来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小勇喜出望外。“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了,然后小勇就笑了。趁着老师转身写黑板的时候,小勇偷偷地写了一张纸条。放学的时候,迅速地走过小妍的课桌,偷偷地塞进了她的书本里。小妍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整理自己的书本,然后拿着那本有纸条的书,回家了。
第一次收到男生递过来的纸条,小妍有些心花怒放,回家的脚步都轻快了。回到家,看到妈妈布满愁容的脸,小妍的心瞬间低落了,低低地说了声:“妈,我回来了。”也不等妈妈回应,就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书桌前,小妍打开书本,那张小勇递过来的纸条,静静地躺在那。她默默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然后,拿起来打开,上面写着:原来你也看过刘墉的那篇散文啊?小妍,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短短的两行字,小妍看了很久很久。刘墉的那篇散文她确实看了,里面说了一个学生时代的故事,坐在后排的男生经常对着前排女生的头发吹气,女生恼了,恶狠狠地回头怒道:有何冤情?大致是借鉴了《聊斋》里的情节。刘墉写它是因为觉得该女生实在是非常的智慧。
想想今天在学校的情形,小妍“噗嗤”一声笑了。妈妈刚好推门进来,诧异地问:“小妍,你一个人笑什么呢?”“没,没什么……爸爸好些了吗?”妈妈摇摇头,眼睛都红了。“出来吃饭吧。”妈妈拍拍小妍的肩膀,转身擦了擦眼睛,出去了。
小妍觉得很害怕,也许爸爸是要离开我和妈妈了,她经常这样想。草草地吃过晚饭后,小妍在爸爸的房间里陪他说了说话,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
看着小勇的那张纸条,小妍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她把家里的现状和自己那些永远都做不完的噩梦,全都写了下来。写完之后小希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只是在决定要不要把写好的这些给小勇看的时候,小妍犹豫了。她还没做好向一个家人以外的人打开心扉的准备。尽管小勇经常会给她亲人般的感觉。
在教室里碰到小希的小勇偷偷地看了看她的神情,尽管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是隐约能觉察出一丝的笑意。虽然很浅很淡,可是对于小勇来说,却是冰山融化之前的征兆。他暗自窃喜,然后在放学的时候又塞了一张纸条给她。
这次小妍拿到之后,直接就打开了。上面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张裂开嘴笑得很傻的笑脸。小妍看了,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之后的日子里,小妍经常能收到小勇递过来的纸条,上面要么写着一个小笑话、要么直接画一些漫画、有时候会是一首很美的散文诗、有时候会是一首大家都喜欢的歌的歌词……。每次接到纸条,小妍都会细致地用一厚厚的书夹着,然后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回给他的话。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这些给他看,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小勇给她递纸条的热情。那些温暖着她整个学期的纸条,从来没间断过,哪怕是在中考前的那一段紧张复习时间。
在学校里,小妍和小勇依旧没有过任何的交流。但是那些让人在寒冷的季节想起来都会觉得温暖的情愫却在一天天暗然滋长。你可以把它称作“友谊”,或者是别的任何你想要定义的情感。
毕业前的那段时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别样的情愫。小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喜欢过的班级和学校,眼看就要分别的时候原来也是那么的不舍。那些平时没说上过几句话的同学,原来也早就变成了亲人。
离别时分,大家都有些伤感。班级里传来传去的临别赠言纪念册里写满了不舍。尽管有些人是会直接升本校的高中的,但是还是会有很多的同学会去别的地方上学。有些人,分开之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小妍没有在小勇递过来的纪念册上写任何的文字就还给他了,小勇显得有些失落。他甚至觉得自己给她递的那些纸条都是个笑话,这么长的时间,是座冰雕也该捂暖了,小希是个比冰山还冰的人。
小勇这样想着,心里就生出了些恨意来。眼看从此也许就真的成陌路了,小希依旧没有做出半点回应,哪怕是跟自己说声再见、珍重的话。“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小勇决定把最后这张纸条递给她之后,从此就不再想跟她有任何的瓜葛。本来也从来都没瓜葛过,不是吗?小勇在心里自嘲。递给她之后,小勇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妍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哭了。她没在那本纪念册上写任何的字,是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与那些同学是不一样的。她有一本厚厚的,写了一个学期的日记本,满满的都是给他的。
原本以为彼此之间是有一些默契的,到头来,也仅仅是个不明就里的路人而已。小妍觉得很伤心。
中考成绩放榜之前,小妍就跟着妈妈带着爸爸到外地去了。妈妈说要给爸爸换个环境、换个医院治病。临走之前,小妍把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从邮局寄到了她想尽办法弄到的小勇家所在的那个地址。
走的时候,小妍不停地回头张望,希望能看到小勇来送她。如果他来,她就把将要去的那个地方亲戚家的地址给他,那么以后他们还可以继续做用文字交流的朋友。然而,车子开动了,小勇依旧没来。
那本被邮局耽搁了的笔记本在小希走了之后才送到,小勇看着那一本厚厚地笔记本,忽然醒悟自己误解她了,想起最后留给她的那张纸条,小勇追悔莫及。这个笔记本里,每一页都是满满的。写的都是一些自己的心情,以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也会有一首小诗,一段歌词……
最后是给小勇的一封信。信上说:“感谢你这么久的陪伴,因为有你,我觉得这个世界温暖了许多。我要走了,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你能来送我,我就把我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的地址给你;如果你没来,那我们就此别过,彼此珍重……”
小勇看到最后那个字,突然跳了起来,抓起衣服就想冲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来,转回去看了看日期,然后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昨天,才是小妍离开的日子。
从此,再也没有小妍的任何消息。小勇曾经跟很多的同学打听过,小希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跟任何人有过联系。
之后的很多年过去了,小勇上高中、上大学、然后有了工作、女朋友,女朋友后来变成了老婆,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本写满了小希痕迹的笔记本,小勇用一块很干净的布包着,放在一个放旧物的箱子里,一直都在,从来都没动过。关于小妍,就像记忆中的一个梦,很远很模糊,偶尔想起来会有微微的暖意却仿佛从来都没有触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