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是用来陪伴的

我出生在一个传统观念很强的农村，每家每户都觉得家里必须生个男孩，于是，妈妈在爷爷的要求下拼命生，生完四个闺女之后，才有了弟弟。本来家里应该有四个女孩，但是第三个女孩因为家庭条件养不起送人了。

妈妈生完孩子后，估计没有好好养着的原因，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一开始是胃病，成天打嗝，我看着都难受。后来遇到一个医生，查出另一种精神疾病，神经衰弱，那时候医生还没有说是抑郁症。妈妈如果不复发旧病，精神疾病就不会发作，但是一旦发病，精神就几近崩溃，谁的劝说都没有，她完全听不进去，在这之前，好了四年，以为结束了噩梦，可是没想到，四年后又复发了，而且更加严重，神经衰弱已经演变成抑郁症，她觉得活着没意思，一辈子只能吃药。

我小时候的记忆很零碎，但有记忆以来，妈妈都是躺在床上的，每次去同学家，真的会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妈妈，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做那么多好吃的，可以陪他们上街，而我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我从来都没有跟同学说过家里的事，也没人知道成天大大咧咧像个女神经病的我，家里是这么个情况，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同情我，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

但在我们家，最辛苦的人是爸爸。

从小到大，我们家几乎都是爸爸做饭，家务活也都是爸爸全包，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又当爹又当妈，还要赚钱养这么一大家子人，现在想想，爸爸这辈子，太难了。

爸爸爱叨絮，爱管着我们，大概因为妈妈不爱说话，所以爸爸把妈妈唠叨的功能也安在自己身上了。爸爸能干人又好，村里人都很喜欢爸爸，也挺照顾我们的，但爸爸不喜欢被人救济，好几次村里要我们向政府申请贫困家庭的救济金，爸爸都说我们还过得去，不用申请。

爸爸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自己扛着。

爸爸小时候家里穷，读书没几年就辍学出去打工，干那种清洗水沟的工作，特脏工钱还少，后来学了一门手艺，就靠着手艺过日子，那时候大家都种田，有个这样的工作，也是来之不易。

妈妈这一病，连起床吃饭都吃力，爸爸都是把妈妈的饭菜端到床前，从不对她发脾气，像对小孩子似的哄着。妈妈因为生病久，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躺着床上天天喝这些药，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情绪低落。小时候，我和妹妹就要一直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我记得有一次，爸爸端来一碗饭，她砸了碗，拿了碎片就想要自杀，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偶尔妈妈自己一个人出去，我们也担心，怕她寻死。有时候她跟自己赌气，非要干活，然后干了一半，身体不行就跟自己怄气，撕心裂肺地哭，我们看着，也跟着一起哭。

妈妈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每天我们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要看到她，一没见到她就要疯狂寻找。有一次下雨，爸爸在河边找到了她，回来后，她坐在床上说，要是你爸爸晚点来，我就可以摆脱痛苦了。

那次，看到爸爸无助的眼神，瞬间，我好像可以理解他心里的苦，可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毫无征兆的哭是家常便饭，她经常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很烦躁，情绪很不好，两三点就醒了，醒了之后就嚎啕大哭，弟弟跟妈妈一个房间，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觉。爸爸更辛苦，每天起早贪黑，晚上还不能睡个安生觉，妈妈一哭，我们在隔壁房都能听到，大家都会跑到她房里安慰几句，但这种安慰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

这么多年，哭声就像一个魔咒，直至现在，我听到哭声都会有一种阴影。

但更怕的还是妈妈自杀，这件事让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精神崩得紧紧的，一不留神，我们就有可能会失去她。

记得有段时间，妈妈爱听收音机，因为天线坏了，爸爸接了一条电线充当天线，那天放学，妹妹告诉我，妈妈刚刚拿电线勒着自己的脖子，还好她放学看到了，我要上四堂课，妹妹那时候读小学，比我早下课。 如果不是妹妹及时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害怕失去妈妈，可是妈妈自己，可能比我们更痛苦吧。她常常哀求着叫爸爸放弃她，我看着爸爸硬撑着自己的悲痛，还一直安慰着妈妈，妈妈喜欢说丧气话，一难过起来就不让我们叫她，说她不是我们的妈妈，说等她死了，叫我爸爸另外给我们找个妈妈，她不想拖累我爸爸。

我从小就在死亡与阴郁的环境里长大，从未与家人分享过喜悦，因为妈妈的病，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喜悦吧。记得有一次，我代表学校去参加青年歌唱比赛，那天我穿了一袭白色长裙，同学说像天使一样，比赛结束后，我真的拿了奖，领着获奖证书，带着愉快的心情准备与家人同享。可一踏进门，却又是那一声声熟悉而痛苦的挣扎，我跑到妈妈房间，亲戚朋友都在，不停地安慰着妈妈，突然，她趁所有人没有防备，冲到窗户前面就想往上爬，让爸爸给拉下来了，那一幕，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而那张证书，我再也没有拿出来，好像在那种情况下，怎样彰显自己的喜悦都是不合时宜的。

我一直喜欢读书，但家庭条件在那儿，我很小就出来工作了，虽说从来没有埋怨过爸爸，但看着同龄人开开心心享受校园时光，心里还是会很失落。爸爸不止一次在亲人面前说，他很内疚，没能力供我读书，但他很少自己对我说这些，这些话也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不怪他，他又何尝不想我们都过得好一点呢。

时间就是那样吧，不管你幸与不幸，都毫不留情地向前走。13年的前半年，妈妈身体还是有些不适，有时候也会发病，但是比起之前好了很多，精神方面也好了很多。有一次我打电话给爸爸，是妈妈接的电话，我工作不开心，所以想找人说说，也不想在那个单位工作，妈妈鼓励我，叫我坚持，后来又安慰我，如果实在呆不住，就回来吧！

挂了电话，爸爸又打回来，他问我，跟妈妈说什么了，挂了电话，你妈妈哭了。

我懵了，电话里好好的，怎么哭了？

原来妈妈听出来我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她还是听出来了。虽然她生着病，但是心里一直牵挂着我们，挂了爸爸的电话，我也嚎啕大哭。

我们始终是家人，就算从未在一起享受过生活的快乐，更多的感受都被痛苦淹没了，但每个人的内心，都仍然是彼此心里最大的牵挂与安慰吧。而我其实应该感激，爸爸妈妈没有给我富足的生活，却给了我爱情的样板。

妈妈生病十多年了，爸爸不离不弃，绝不放过任何可以给妈妈治疗的机会，以至于奋斗了那么多年，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他们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承诺，而是用行动和坚持去诠释爱情。每次跟妈妈起了争执，妈妈不理他的时候，他总会找话题跟妈妈说话；看到妈妈要去接电话，立马叫我们让开让妈妈过来；妈妈想去哪里，爸爸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带妈妈去逛街买衣服，去看歌剧，去田里摘菜……

在我看来，这是爸爸给妈妈最好的浪漫，也是给我们这些孩子最好的榜样。

希望妈妈的病能够渐渐恢复，快点好起来。我们一天天长大，学会努力生活，努力工作，期盼着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小的时候，觉得生活对自己是一份亏欠，现在大了，更懂得去接受和改变，我能做的，就是跟爸爸一起，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有多少风雨，一家人在一起相互陪伴，一起在罅隙里寻找幸福的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