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是个跟我同岁的四川姑娘,九四年的她讲起另一个他时满眼的甜蜜。
认识毛毛在去年夏天,那时我们同在一家韩式烧烤店做服务生。我是暑假工,毛毛是老员工。我一还没出校园在家里也不大做事的姑娘,初来乍到,毛手毛脚,生怕做错点什么事,整天地笑脸迎人,尽量少说话多做事。大概因为开始两天就留下了个软弱听话的印象,渐渐的,叫我做这做那的人多了起来。而我禀着少惹事的处事原则,也就默默去做。
虽然店里的服务生大半都是四川姑娘,但是算起我真正认识的,毛毛该是第一个。那天我被叫去打扫A区(店里划分成不同区域,分给相应的服务生)一块客人弄脏的地板,刚拿起工具还没走两步,就被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夺了过去。
我连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就只听到一顿教训劈头盖脸地砸进耳朵里,“你傻呀?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自己看的区不弄,叫你去你就去!”我听得愣愣的,被毛毛边数落边拉回了B区。
因为毛毛的“仗义出手”,之后我便跟毛毛熟络起来,吃饭的时候也不躲到别的桌子一个人偷偷吃了,会坐到毛毛对面。只有当毛毛举着辣椒油的碗舀上一大勺要给我时,我还是连忙遮住碗说不要、不要,毛毛也就不勉强,缩回手往自己碗里一倒,嘴里说着“这有啥子嘛,一点也不辣噻”,我闻着沁鼻的辣味心惊胆战地点头,看着旁人也都若无其事舀了拌饭,在心里倒吸了口凉气。早知道四川人喜辣,但不知道这么重口还没事人儿一样。
再后来,毛毛偶尔会仗着跟领班老乡的交情,让她把我们俩分在一个区里。上午一般店里比较冷清,特别是工作日的上午,更是没几个人,服务生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毛毛比我矮一些,她站在我面前,微微仰着头跟我说着话。
毛毛问我学的什么专业,我说汉语言。毛毛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想当老师。毛毛说,老师不好当啊,我们那儿,老师常常管不住班里的皮孩子,工资也拿不到多少点。我点点头说是啊。毛毛又问我谈恋爱了么,我说没有,又反问了句,你呢?
毛毛笑了,一说到那个“他”,毛毛的脸就一直是笑着的。毛毛有一头长长的、及腰的头发,染成了黄色,软软亮亮的,看得出平时养护很用心。
毛毛说,他就喜欢我的长头发,他以前那个短头发,半年就分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毛毛声音里甜甜的,眼角眉梢露出些许得意。
毛毛说,平时上班回去累了,我就躺床上说想要洗头,他就把水什么的都准备好,然后我就走到那儿头一低任他服侍,要是哪天他偷懒,我就发狠明天去把头发剪了,反正嫌麻烦,他一听就怕了,赶忙动起来。
……
毛毛说了很多关于他们的生活,细节里散发着微妙的幸福。
中午换班时,我常跟一起做暑假工的朋友下去逛逛商场,吃点好的慰问自己。那天发了工资,我们就决定去广场中间哈根达斯的钻石玻璃房潇洒一番。出了换衣间,毛毛问我去哪儿,一起呗。我说哈根达斯,然后毛毛拉着我衣袖的手就松开了,她不说要一起了,只笑笑说那好贵的噻。
后来,坐在店里,隔着玻璃看到四楼上我们店的招牌,对着三百多块的冰淇淋火锅我忽然没了什么胃口。
毛毛常夸他,平时一个人吃舍不得弄什么菜,一等到她休息那天,就早早地去到菜场,什么猪肘子、红烧肉、鸡鸭鱼肉都尽管招呼,总要花上一百来块。毛毛说,他有时候要去外地工地上做活,就算准了日子给自己留下零花钱。
我问毛毛,他给你留多少钱啊。毛毛说,一天十块。我心下一惊,这么少够吃点什么!我问毛毛,你平时工资都交给他,万一……毛毛打断我的话,对啊,都交给他,他管钱,他有数的,你看,我每天在店里吃饭,十块钱都不要花的,就是下去吃个麻辣烫什么的,也吃不了十块。她语气里满满的笃定,听得出,她是信他的。
毛毛喜欢跟我聊天,喜欢跟我念叨关于生活中他们俩人的琐碎小事,毛毛还跟我谈他们未来的计划。毛毛在这家烧烤店做了快两年,毛毛说不打算再做下去了,过了年俩人回老家做点小本买卖,反正贵州离四川也不远(他是贵州人),就相当于一个地方。
我问毛毛,你们结婚了么。毛毛说,都住一起那么久了,就相当于结了,形式过年回家再办。毛毛说,不管外头啥子样子,还是家里好,现在多攒点钱,回去把房子盖起来,就不用再出来。
我们店里有的菜品点了,服务生可以拿提成,但暑假工做短期就没这福利,所以我常被关照写谁谁谁的编号,我烦了,干脆谁也不写。后来得知,空号的单子提成算吧台,我就记住了毛毛的006。
毛毛有时候会被其他服务生嫌弃,无非是因为她乱跑区开单,一个菜品一次提成两块钱。有次来了个班级聚会,几十个学生占满了包厢,毛毛忙得不亦乐乎,后来她开心地告诉我,点了有十五个拼盘(拿提成的菜品),全不顾旁边抛过来的白眼。
我有时候想,要是我碰上个那样对我好的人,我应该也会忙得开心,小心地、幸福地憧憬着未来吧。
那天已经快九点,我们领了各自的任务,开始打扫准备下班。我洗完茶壶从里面出来,看到玻璃墙外一个光着上身的胖胖的男人跑向后门的方向,大概三十几岁的样子,心想这谁啊,不会是喝醉了酒瞎逛的吧。正纳闷,烧炉的大叔笑着说,“看咯,毛毛家男人。”
那笑容,明显的嘲讽,那口气,明显的奚落。而我,也的确是一惊,他就是那个“他”?
我无法将刚刚经过的那个衣衫不整、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跟毛毛口中温柔地替她洗头的他联系到一起,于是我居然控制不住地跟着大叔一起露出了嘲讽的笑。
接着我看到毛毛一脸严肃,好像在训斥他,但他只是低着头搓着手,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安静地听着,忽然我就想找个缝钻进去,为自己刚刚冒出的嘲讽羞愧。
我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凭什么去可怜毛毛,我有什么资格用高人一等的态度去对他们进行审视,她分明是幸福的样子。
再后来,暑假结束了,我回到学校,看着校园里牵手散步的小情侣,偶尔会想起毛毛和他。我知道了为什么店里其他服务生会笑毛毛是憨子,毛毛年华正好,而他看着却像是她爸。我知道了毛毛为什么会喜欢跟我讲话,大约是旁人嘲笑都来不及,压根没功夫听她的痴话吧。
马上快过年了,我又想起了毛毛,不知道她回家没有,不知道盖房子、做买卖的钱够了没有,不知道她以后打算生几个娃。盖房子、结婚、生娃娃,这些事我一直以为离我这个年纪很远,直到碰到跟我一样大的毛毛,才知道这些早就在她的计划之中。现在的我,还没有足够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经验去理解毛毛的爱情,但我知道他对毛毛好是真的,所以身在其中的毛毛才会感到开心幸福。
这个四川姑娘,性格就像花椒一样,麻辣爽利、敢爱敢恨,而我也像喜欢花椒一样喜欢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