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的咖啡店与拉长的青春期

我认识小鱼的时候，她的咖啡店才开没多久。

这个在外贸运输行业干了整整10年，集销售、客服、单证等等十八般武艺于一身的女汉子，在生完孩子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醍醐灌顶——是时候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其实对于小鱼来说，之前的工作也不是有多讨厌，只是谈不上喜欢，也许这么说更贴切：30岁之前，工作是为了生计，30岁之后，工作是为了生活。

对，美好快乐地去生活，而不是哭丧着脸拼命地活着。

但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小鱼开咖啡店的想法遭到了全家毁灭性的攻击，老公和老妈一致认为：首先，你没做生意的经验，其次，你没做生意的智商。

后来真的开店之后也证实了他们俩的判断，找错钱算错账这种事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客人发现了会送回来，有时候大家都没发现，所以到月末盘点的时候小鱼的账从来就没有严丝合缝过，总是对不上，大到机器房租，小到一根吸管，这么小的一个店也竟然全是账。

说到算账，我问她，店开了两年，挣钱了吗？

她想想说，“现在基本收支持平，当然，不算我自己的人员成本，还有店里的好多采购都是混在家里的生活用品里面，算蹭老公的，如果非要算得那么清楚，那我自己就是一个不拿工资操碎心从早忙到晚的纯免费苦力啊……”

“那后悔开咖啡店吗？”

“装修的时候就后悔了！”

两年前的小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任凭大家都反对也不放弃开店的想法，最后老公妥协，“看你这么坚持，那就开一个试试吧，顶多亏点钱，也不会被枪毙！”

你看，这样的“支持”也让小鱼自信满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小鱼的一个朋友也在附近的商业街上开了一家咖啡店，算是有经验的“老人”了，在“前辈”的鼓舞下，小鱼兴致勃勃找起了房子。

一开始根本没有考虑过学校，看的都是新街口、1912那些土豪地段，房租贵得要每天来一百个客人每人喝一桶才行。

但朋友带着小鱼走进哪所学校大门的时候，莫名其妙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很多时候，上学的时候讨厌学校，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出去，而毕业之后，学校成了心里最怀念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说实话！”

“省房租！”

地址就这么选定了。所有的装修，从设计、选材、桌椅的摆放、小饰品……都是自己来的，原本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又是买书看，又是上网看帖子，又是找朋友咨询，自学成了才，可时间也刷一下过去了，一个不到五十平的小店，装了四个月。

人累垮了，钱包耗哭了，而小鱼自己，又要带宝宝又要忙店搞得焦头烂额，“老娘不干了”的想法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却也舍不得交掉的房租和焕然一新的小店，它已经从一个废品收购站一样的仓库变成了窗明几净的温馨所在，不时飘出阵阵咖啡香，引得路过的同学们特地拐进来，探头探脑地问，“你的咖啡店什么时候开业呀？”“怎么还不开业呀？”

如果这就不干了，似乎辜负的不仅仅是自己。

2013年4月，小鱼的店磨磨蹭蹭终于正式开业，其实之前试营业的时候就不停地有人过来，总算还是有客人的，而且，没有做任何宣传，人们闻着咖啡香就来了。

看着店里坐着聊天看书喝咖啡的年轻男女，他们没有被岁月打磨过的脸上，仿佛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这幅画面成了瘾，成了小鱼的镇定剂。然而镇定剂偶尔也有失效的时候，开业两个月后的一天，之前开咖啡店的那个朋友来问，“有碰到过零蛋吗？”

“没有呢！”小鱼洋洋得意。

所谓“零蛋”，是指一天一杯都没卖出去的情况。就在这个问题问过之后没几天，小鱼的“零蛋”就来了，那一整天，一个客人也没有。那扇小小的门如果也有知觉，估计早就被小鱼炙热的目光盯得自燃了。

一直到打烊，没人推开那扇门。用小鱼的话说，想死的心都有。

不过，“习惯了就好”，开纯咖啡店的，又特理想化对自己的店有心理洁癖的，不肯做餐不肯放人进来打牌抽烟想保持咖啡店纯粹性的，有几个老板没有一年想死几次的经历？

而且小鱼的咖啡店因为在学校，顾客以本校师生和附近住户为主，人群单一，还有一个弊端就是不停地放假，寒暑假三个月没人，房租是要照付的。考试前后，学生忙于复习，也来得少，这所学校又特别奇怪，不是期末一起考试，而是一门学完就考，考一门扔一门，所以，一年到头不停地在考试。

也有学生来店里复习，咖啡店可比图书馆自习室舒服多了不是？可来了之后原本不认识的同学熟识了，谁还看书？常常是看着看着书啊笔记本啊扔在一边，几个人聊天聊得开心呢！

这么欢乐下去非挂科不可，不能来了。同学们还不忘给小鱼发微信：鱼姐，我们考完再来！

考试要紧，谁没上过学，考试当然是第一位的。

后来，小鱼也不为放假这件事烦恼了，学生放假她也给自己放假，一是可以好好地陪陪宝宝，还有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去学习。起初开咖啡店的时候，她只是个咖啡菜鸟，完全是因为自己喜欢喝，而且被幻想中的画面“迷惑”了，你想，一个属于自己的咖啡店，每天闻着咖啡香，为客人端上亲手做的咖啡，闲暇时找个位子自己坐着，翻翻书，听听音乐……那幅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可事实上，咖啡店老板就是集服务员会计保洁员等等于一体每天忙得脚不占地还说不出自己干了些什么的矛盾体，最关键的是，接触了这行之后，才发现咖啡的世界那么大，做一杯拿铁，拉一朵郁金香什么的，都只是入门级，里头的学问太多了。

小鱼的第一个暑假，专程去上海参加了专业咖啡课程，看咖啡展，见了很厉害的大神老师，学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知识，也被之前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己吓到了，原来，做好咖啡，开好一家咖啡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像一座很高很高的山，越往上爬，景色越绚丽，当然，也越是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和精力，绝不是想象中穿着长裙帆布鞋坐在店里负责文艺温婉忧伤就行的。

并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相应的回报，但只要付出一定都会有收获。小鱼说，开店两年，不仅把自己搭了进去，老公和老妈也没闲着，他们一有空就会过来帮忙，打扫卫生，端茶送水，平时还要负责帮忙去超市大采购，有时还要自掏腰包贴补一点。没挣到钱又辛苦，而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在这里，发现自己变年轻了，变开心了，变得充满活力，变得单纯热心，有时觉得30多岁的自己有着90后的心性，纯粹是被氛围感染的。

小鱼的店里一直有兼职店员，都是本校的学生。他们对咖啡由衷喜欢，学起来也很刻苦，差不多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独立出品品相口味都很好的咖啡，可以独立接待客人。很凑巧的是，去年小鱼的三个兼职女生都是有男朋友的，不仅自己特别勤快，总是主动帮忙干活，还隔三岔五就把男朋友叫过来，男生更麻利，偶尔有粗重的活儿都抢着干。小鱼跟大家开玩笑，找兼职就要找有对象的，付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干活，总算干了一件不亏本的事。

还有一次让小鱼特别感动，印了一些宣传单准备去发，遇到了一个顾客同学的姐姐，这个同学是学校公认的女神，人特别好，以前经常会来店里帮忙出谋划策，现在人在台湾留学，寒假的时候还特意回来店里。那次是她姐姐刚好休假来喝咖啡，聊着聊着就主动帮忙发传单，两个人在大马路上发了整整一个下午，“义工”一句累都没喊过。

而那天她是第一次到店里来，根本连认识都算不上呢！

像女神和姐姐那样的年轻人还有好多，现在小鱼店里进门右手边的那面墙上，挂了几十幅小相框，相框里的画都是一个客人同学亲手画的。那是个踏实可爱的小胖墩，彼时他喜欢上一个妹子，经常在店里安静地画画送给她，但后来并没有牵手成功，伤心之余，决定在毕业前把店里的照片墙全部换上自己的亲笔画。

他做到了。

现在，小胖墩即将毕业，就要去意大利留学，而他的画却一直挂在这里，见证学弟学妹们的青春。

是学生，就总是会毕业的，那些飞去更远地方的客人，也仍然记得小鱼的店。一个去到英国留学的姑娘，常常会给小鱼寄来当地的茶、咖啡，而小鱼也会把这些礼物拿出来跟客人分享，仿佛冥冥之中是一种传承，离开的学姐，新来的学弟学妹，在这个小小的咖啡店以某种形式有了交集。青春不会永远属于某一个人，但永远有人正当青春。

小鱼喜欢跟同学们在一起，他们带来太多新鲜与活力，好像永远精力旺盛，永远时刻准备狂欢，永远烦恼却随时都可以开怀大笑。客人辣椒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他是一个唱歌很棒的男生，常常在店里自己就开唱了，哪怕小鱼是唯一的听众，他也唱得很开心。音乐传得很远，仿佛在校园里拐了几个弯，绕过梧桐树的绿荫，绕过图书馆的草坪，绕过教学楼的走廊，音符飘在空气里，慎入每一个人的毛孔，整个校园都律动起来。

有时辣椒也带同学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大声唱着歌，唱青春与梦想，唱爱情与现实，唱人情冷暖，那是一种让人情不自禁就要加入进去的氛围，你忘记自己是谁，只想跟他们一起诗酒趁年华。

小鱼说，在开这个店之前，已经很多年都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单纯，开心就唱歌，不开心也唱歌，快乐就笑，悲伤就哭，而在社会上讨生活的那些年，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幸运，哭和笑，悲伤和欢喜，都由不得自己。

辣椒喜欢唱的那首《菩提树》似乎就是在向这些孩子们诉说未来的无奈——

“回到了蓝色的菩提树下

可没有那位好姑娘

有的只是一片嘈杂还带着伤

在县城遇见了一个富婆

开着宝马的汽车要载我回她的住所

此刻 叫我不知所措

回到了蓝色的菩提树下

姑娘已经嫁给了村长的儿子的爸爸

吃米三斤半

日夜三更半

一月三百块钱 那还不如白干

回到了蓝色的菩提树下

更没有那位好姑娘

有的只是一片嘈杂还带着伤

啦啦啦 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不知道以后辣椒会遇见什么样的姑娘，每个人都会走出阶段的荫蔽，去面对生活给予的悲喜考验，就像小鱼的咖啡店里，每天手拉手走进来的那些小情侣，谁也猜不到结局，但相信他们总会记得，年轻时与一个喜欢的人在喜欢的咖啡店一起看书谈天听歌的岁月，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一定是温婉动人的。

哪家咖啡店遇不见爱情？

小鱼在店里见证的最震惊的恋情，是一段一见钟情的佳话。有一天她一个朋友带着另一个朋友来喝咖啡，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被“捎带”着来的男人会在这里改变自己的人生。

小鱼当时的兼职姑娘23岁，眉清目秀，对客人有花朵一样的微笑。目光交汇的瞬间，Duang一下，爱情降临了。

朋友被派过来向小鱼刺探口风的时候小鱼直喊不可能，那姑娘才研一，那哥们儿都三十多了，差十岁呢！

朋友说你整天号称自己90后还这么老土，爱情是不分年龄的。果然，没多久，两个人手拉手出现在了店里，并且一直到现在，感情稳定，恩爱有加。姑娘明年毕业，听说，婚礼近在咫尺。

咖啡店是适合恋爱的地方，大学期间更是需要一场恋爱的。小鱼的两年，见过太多聚散。有一直是两个人来的，也有来着来着变成一个人的，有其中一个换了人的，也有两个分别换了人的……小鱼常常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自己，曾经青涩的记忆现在只能用来怀念，幸好有这家店，好像把自己的青春无限拉长了。

而小鱼眼下拥有的这一切，被人渴望的平淡与快乐，是她用更好的物质生活换来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永远隔着生计和欲望，生计使人窘迫，欲望使人迷失，总之，都辛苦。

这两年来小鱼已经劝退了很多想要辞职开咖啡店的小伙伴，她们有些回去安心工作了，还有些回去生孩子了，生活从另一面看，就是另外一种样子。

我问小鱼：“如果只能对想要辞职开咖啡店的人说一句话，那你会说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开店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如果你的咖啡店一直不好，那你还会坚持多久呢？”

“坚持到感觉不到快乐的那一天吧！”

嗯，小鱼的状态是我羡慕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不以快乐为衡量生活的标准，在校园里开着小小咖啡店的小鱼跟她那些年轻的客人，至少能够站在离“快乐”最近的地方。

再去小鱼的店是5月很好的晴天。从学校大门走进去，一条绵长的梧桐大道看不到尽头，太阳被严密的树荫挡起来，只在树叶的缝隙里投下斑斑点点的光芒。我想秋天的时候这条路一定更美吧，金黄的落叶像厚厚的毯子一样铺在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年轻的男女们穿着素色的衣服在树下拍照，背景是静止了一般的岁月。

那幅画面，并不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心境下都能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