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有一天，常住幸福里

我撞破妈妈的秘密，是在2008年的一个冬天。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最寒冷的不是季节，而是从心里升起的凉意。

那天夜里12点多，我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见楼下有人说话，一开始以为是妈妈在看电视，刚想下楼，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妈妈在说话：不要，被孩子听见了不好……

那年，我17岁。站在黑夜里吓得发抖，不敢下楼，也不敢开口说话，更不敢告诉任何人，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

我偷偷回到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的是，到底该不该告诉爸爸。

我家是那种标准的“妻管严”家庭。爸爸常年在外，只有过年才会回家，他待妈妈如珠如宝，言听计从，而妈妈，自从我记事起，就对爸爸各种不满，嫌他没钱又没本事，在她眼里，爸爸大概就是个赚钱的工具而已。妈妈会因为爸爸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的家用太少，跟他大吵大闹，让全家人都过不好年，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么多年，我们都是看着妈妈的心情过日子，她高兴，全家高兴，她心情不好，我们大气儿不敢出。

所以，妈妈的秘密对于我来说，担心的根本不是妈妈，而是爸爸，我害怕生性柔软的爸爸受不了这个打击。

但没过久，这个秘密就暴露了。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闹上门来的是我姑姑，她在楼下大吵，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楼上，躲进了厕所。

我听见姑姑很气愤地大喊：有脸做还怕承认！接着气呼呼地跑上楼把躲在厕所的人揪了出来。

那个男人就是我姑丈，他是村里的干部，有见识有气魄有才气，在人堆儿里出类拔萃。

姑姑把他们俩抓去了她家，哭着打电话给我奶奶，让她去评理。

我跟妹妹被吵成一团的大人们吓得哭了一宿，我想也没想就给爸爸打电话，跟他说，爸，妈跟姑丈在楼下被姑姑抓到了，她现在不在家，我怕……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给爸爸打了那个电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应该是最大的耻辱吧，可是，这个耻辱，却是自己的女儿亲口告诉他的。

但爸爸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只是安慰我哄我去睡觉。我跟妹妹躲在被子里闷着头不敢出来，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其实，后来才发现，这件事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结局云淡风轻，在奶奶的劝说下这事儿不了了之，“都是一家人，闹出去不好听”，奶奶的这句话可能戳中了每一个当局人的软肋，再后来，姑姑家跟我们家断绝了关系，妈妈跟姑丈也彻底断了，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包括爸爸。他回家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对妈妈的态度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并无改变，仍对她那么喜欢，自己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却毫不心疼地从深圳给她带回她喜欢的化妆品，买各种东西哄她开心……

我不知道爸爸是真的懦弱，还是为了我们，不想让孩子生活在这件事情的阴影里。

总之，这件看上去天大的事，对于妈妈一向的颐指气使没有任何影响，爸爸依然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并且时常为妈妈开脱，教育我们“你妈也不容易”。

是的，妈妈确实不容易，她这一生，说来也是一出悲剧。

妈妈原本是四川人，一生下来外婆就因为难产死了。没有妈妈的妈妈很小就跟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孩一起到广东来打工，其实是上当受骗的，来了之后根本就没有工作安排给她们，而是被卖到了村里的小作坊。

奶奶只花3000块钱就把妈妈买回来给爸爸当媳妇儿了，那时候，我们村的媳妇几乎都是这样买回来的。妈妈那年才19岁，长得特别漂亮，爸爸一眼就看中了她，尽管奶奶并不中意，但爸爸坚持非她不行，奶奶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妈妈领了回来。

妈妈答应嫁给爸爸的唯一条件就是，她要跟家里人联系。爸爸喜欢她，不顾奶奶反对一口答应了。爸爸娶妈妈的时候，24岁，在村里已经算是年龄大的了，对于这个漂亮老婆，爸爸百般呵护，恨不得把星星摘下来给她，唯恐哪天失去了她。

但木讷老实的爸爸完全不是妈妈喜欢的类型，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一场交易，只是，爸爸在这场交易里付出了真心，多年来，我看着他为妈妈做的点点滴滴，为他不平，也在心里默默期望，有天老妈会突然感动，他虽终不能达到她的理想，却给予了她那么多爱，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结婚后的妈妈，真的开始寻找自己的家人，她记得老家那个村子的名字，找了很多年，一直到我出生，才终于找到，并联系上了舅舅。

舅舅来我家的那天，妈妈去给舅舅买酒，走到半路，我就要出世了。

后来，妈妈又相继生了两个妹妹，因为一直没有生出儿子，所以奶奶很不喜欢她。

妈妈骨子里当然更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她跟那些一起被拐卖的女孩儿那么不一样，心高气傲，不安分，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满与叹息……小时候我不懂，觉得自己的妈妈不像其他人的妈妈，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和老公身上，妈妈常常出神，很早就教我们自己做饭，让我们要独立，我觉得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在很多年之后，我慢慢长大，渐渐开始重新审视她，才明白原来她心里一直装着另一片天空，在那片天空里，她有梦想，有自由，有爱情，有独立的人格……

但，鲜有人懂。妈妈这辈子，终究是缺少一个懂她的人。

妈妈对于她的人生，并不是没有抗争过，那些年，她时刻想着自己的四川老家，她想回去。那些跟她一起买来的女孩儿们，在生了孩子之后，便都不会再想逃跑了，而妈妈不同，逃跑这件事在她多年的人生中始终是一件没有放弃过的事，她会趁爸爸不在家去车站买票，企图跑回家。

可农村不像城市，家家都是敞开的，你有一点动静，人尽皆知，只要妈妈一有心思，就会有人去告诉奶奶，你家媳妇儿又跑啦！所以，每次妈妈逃跑都会被抓回来。我长大之后，妈妈常常对我说，要不是因为你们三姐妹，我早回四川了。

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反驳：那是因为你每次逃跑都不成功吧！

在妈妈的不甘里，我和妹妹们几乎没有体会过所谓的家庭幸福。我们时刻小心翼翼，过早学会照顾自己，习惯了在暴戾的争吵声中保持淡定……我曾将这些不幸都归咎于妈妈，如果不是她，也许，我们姐妹和爸爸，都不会活得这么憋屈。

只有时间，在兀自流逝的时间里，我也慢慢看到了妈妈的憋屈。

妈妈对她这平庸的一生充满了怨恨与无奈，她骨子里就不是甘于平淡的人，所以，她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一个木讷没本事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老公，堙没在小村子里毫无建设性的枯燥生活，杀死她对于爱情与梦想以及所有一切的道德桎梏，她曾对我说，如果她晚生20年，可以自己选择，一定不会这样过一生。

我看着她落寞的表情，好像是对现实的无奈无声的控诉，她无力回天，只有牢牢去抓自己看上去能抓到的东西。

所以，妈妈现在唯一的热爱就是钱，如果爸爸过年回来没有带着她预想中的数额，那就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吵架；我给她买东西，她会说还不如直接给我钱呢；她嫌弃爸爸没本事赚不到大钱，动不动就对他发脾气惊天动地……我想，钱，大概是她能够真实感觉到的唯一的安全感。

她曾经的安全感，是日夜渴望回家，但计划还未成形的时候，外公便离开了人世；等她再次准备踏上乡土，我二妹怀孕，需要她留下来照顾；她曾经的安全感，是有人陪伴，但我们姐妹大了之后，都出去上学上班，她开始一个人在家，有时候打电话，她会说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曾经的安全感，是爱与被爱，但现在她跟爸爸已分居快一年，爸爸不同意离婚，凑合和希望妈妈被打动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放手的最大理由和心愿，尽管，在这场婚姻里，谁都没有得到幸福……

我想，这么多年，妈妈内心一定是无比孤独的，她用叛逆和暴躁来反抗，她没有给家庭带来应有的温暖，她除了姑丈之外还有过其他男人，她一遍又一遍伤害我们，伤害深爱她的爸爸，她一直在找寻，企图找一个可以证明自己骄傲地存在的方式，始终空手而回。

这一切，在我试着去理解她之后，便无法再恨她。

她何尝不是悲剧中最大的受害者，她的人生从来不够完整，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过一天，她对所有的一切不满，因为她亦是被命运亏欠的那个人。

她所渴望的那些温暖，从没得到过。

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对妈妈敞开心扉，我很想对她说些一直都想说的话：假如有可能，我宁愿放她真正去为自己活一次，去追求她想过的生活，即便最后结局好坏都是未知，我都真的希望，她这一生，能够体会哪怕一分钟，做回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