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被扎也会疼

嘉嘉是个很典型的武汉妹子。她会用很大的嗓门儿说话，她能气急败坏地用书扔你，她喜欢去步行街淘好看又便宜的手机壳，她喜欢吃很辣很辣的东西，她看小说的时候特别安静。

嘉嘉并不是一个特别装的女孩儿，不管在谁面前，她就是她。她不会因为喜欢你就特意为你贤良淑德，她也不会因为谁谁家里有后台就任凭谁谁欺负也不还嘴。谁欺负她，她一定第一时间骂骂咧咧扛着大刀就准备跟那个人你死我亡。有时候我想，可能她太蠢不会装，于是就成为了个很汉子的汉子。

其实嘉嘉长得特别漂亮，我记得初中那会儿，我们班被称为全校美女最多的班级，嘉嘉就算众多美女中的一个。后来我有一次跟她说起这事儿，她还会抬手用力拍我的头，嚷嚷着老娘不是众多美女中的一个，老娘是众多美女中的佼佼者。说完不忘用脚踢踢我的膊勒盖儿，叫我赶紧给她下楼扛桶水喝。

在认识嘉嘉之前，我就觉得她漂亮了，可我也总是比较怕她。她的眼睛特别大，我想应该比大明湖畔还要大，所以瞪起人来格外触目惊心。她没瞪过我，但我总看见她朝她的小男友发脾气，拆桌子扔凳子的，发起飙来像是浑身乍起刺儿来的刺猬。以至于后来她刚开始和我说话的时候，她跟我提什么我都答应，看着她的大眼睛，我觉得每一句都像是命令，不得不从，不然就有生命危险。

嘉嘉的男朋友是我们一个班的男同学，俩人在一块儿初中高中摞一起，四年。男生初中的时候喜欢打球，玩游戏，每次在班上和嘉嘉吵架的时候俩人都基本上恨不得大打出手。初中毕业之后他和嘉嘉一起去了美术高中，期间依旧吵架不断，最后以这个男生恋上了别人结束了嘉嘉长达四年的青春期爱情长跑。
嘉嘉那时候跟我说，操他妈，没眼力见儿的个东西，那逼是个什么货色还看不出来吗，整个一绿茶婊啊，你们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绿茶婊啊，都是苍蝇非要叮臭肉吗。

嘉嘉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哭，倒是风有些大，她的头发一直乱蓬蓬的飘着，她拿出烟也一直打不着火。

在整个认识嘉嘉的时间里，我都认为她是个很酷的女孩儿。

她在初一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甚至被医院告知了病危。老师那时候在班里发起了倡议，什么大家尽量去看看她，多关心关心她。可是后来初二她什么事儿都没有回来了班上，一副战胜病魔的无敌小战士的胜利姿态，弄得大家都觉得很牛逼。

嘉嘉很喜欢看小说，也喜欢写散文，我看过她写的东西，至少在那时候我觉得很厉害。但嘉嘉的字不太好看，我总是拿这个嘲笑她，说女孩子家还没我个男孩子字写的好铁定嫁不出去。她每次都不跟我吵，因为她知道在冷暴力下最后低下头求饶的一定是我。

我们班那时候有两个185以上的男生，但都被嘉嘉收拾的服服帖帖，从来不敢造次。嘉嘉常说，对付这种没皮没脸的贱男，除了吼，就是揍。末了她还不忘补一句，往死里揍。而现在，嘉嘉代理护肤品，大学自己用的钱全是自己挣的。当时一起玩微博的一圈儿人里，就她微博身份认证后边儿有一个大大的V。

嘉嘉真的是个很酷的女孩儿。

你们说刺猬是一种什么样儿的动物呢？

大多人都会说，有刺儿呗，扎人。

那你们见过刺猬翻过来又什么样儿么？

它的肚皮白白的，又滑又嫩，吹弹可破。

大多人会说，傻逼吧，刺猬吹弹可破，它怎么破啊，它一身的武器，它会疼么。

你看，你们对刺猬的偏见多大。

嘉嘉说，她是一只刺猬。

嘉嘉说，刺猬被扎也会很疼。

嘉嘉说，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了，她总会觉得绝望。

“瘦子，还记得我初二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说我变白了么？其实不像你们说的，老呆在医院，晒不到太阳，所以变白了。每天病号餐吃得健康所以也瘦了，好看了……”她看着我，点燃女士香烟，顿了顿，“其实都不是那样儿的，我当时很疼很痛苦，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我跟老师说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我很想回去好好念书，如果我能活下来。”

“嗯，你活着呢，活的好好的。”我看着她，搭着腔。

“你知道我跟你们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吗？”嘉嘉吐出一口烟，很认真地问我。

“不知道，但这种不一样让我觉得很酷。”

“哈哈，倒也是。”她又重新吸起一口烟，“我和你们最大的不一样，就是在我满月的时候，爸妈便离婚了，而我从小到大，有过无数个后妈，而那些女人让我觉着恶心。”

“我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成绩一直不好，总是让他们担心。爷爷总是说他的理想就是看见我考进大学，就连他临终的时候也都还是凑在我耳边说想看我读大学，他说他住院的那些日子一直没忘记给我赞下点儿钱，他说大学的学费都很贵。”

“现在我上了大学了，大学也就那么一回事儿，我不如拼了死命赚钱，我不为别的，只为了能让奶奶早点住进新房子里，只为了能让这个缺少父爱母爱的自己活得比你们都酷。”

“可是我活得一点也不酷，我赚了很多钱又怎么样，那些忘恩负义的代理离开我之后到处跟别人说我的东西是假的，说我的东西贵。我的父亲，为了迎合我的后妈，把爷爷走的时候留给我的遗产全部夺走，就连爷爷在我小时候跟我说的，留给我结婚的金戒指也被她抢走了。”

“今年三月，我的奶奶也离开了我。她住院的时候我一直照顾她，给她擦身体，给她翻身，她特别特别疼的时候总是会抓着我不放，我就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哭累了睡着了。后来奶奶再没心跳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求她别走，她竟含着一口气又憋了18分钟，看见她有反应了我连忙凑过去跟她说话，我跟她说奶奶你舍不得我对不对，你对我放心不下对不对？”

“可是她早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就长舒一口气走了，我想她一定是太累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嘉嘉撕开一包新的香烟，继续点火。

“我今天和那个踢足球的男人分手了，就是上大学后交的那个。我和他还是不行吧，他一点也不能理解我，是不是也怪不得人家，和一个刺猬谈恋爱到底是件很困难的事吧？摸也摸不得，碰也碰不得。瘦子，你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个不怕我刺的人了？”

我还是看着嘉嘉，没有说话。她今天的话比较多，我还在消化。

我很能想象嘉嘉的遭遇。我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现在加起来160多岁，每天变着法儿的想怎么给我做饭我才不会说难吃。我一直是个很任性的孩子，很多次写文章的时候爷爷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太大让我不能集中精神于是很生气。而我总忘了，他老了，耳朵听不清了。

我也很难想象今后的某些日子，他们将离我原来越远。也许有一天我会开始害怕手机突然的响，打来的人说他们正在抢救我的家人。也许会有一天我打开家里的门，100多平米的房子，没有一个人。走廊里也不会有红烧肉飘来的酱香味儿。

“嘉嘉，那个不怕刺儿的人，一定会出现的，真的。”

“只是你可能要有些耐心，多等等，因为他们在天上都看着呢，要帮你选一个最好的。”

嘉嘉猛的转过脸，一头栽进我怀里。

“我真的好没用，什么都守护不了，他们留给我的我一样都没保住，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不快乐，他们一定全知道，他们一定很担心我。”

我从没看过嘉嘉哭。嘉嘉从来不哭。中学四年的感情说没就没她没哭，家里分遗产的时候她没哭，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她没哭，和我说起过世的爷爷奶奶她也没哭。而现在，她像是一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身上千疮百孔，鲜血淋淋。

她哭得比谁都用力。

我有时候会想，刺猬身上的刺是不是本来就不是它的武器，而是插进它身体里伤害它的东西呢。所以刺猬也会疼，疼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