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难能休假,这次真是破例。海风微醺的鼓浪屿,陷在砂砾间隙里破碎的贝壳,这是我和母亲即将出行的五月。
她站在镜子前反复犹豫,捏着腰间漫溢的肉,叹息着年华老去美人迟暮,再不知穿什么才能与我二十岁最好的年华匹配出行。我微笑着安慰她,旅行本身的价值就是抛下一切烦恼享受生活里难能可贵的放肆,所以就尽情的抛开世俗的眼光和时光的烙印,去做最美的自己。穿所有日常想穿而不敢穿的衣物,唱寻常时不敢高声喧哗的欢歌。就当自己是尚未婚嫁也无子嗣烦扰的少女一般只知穿红着绿涂脂抹粉,以旅行之名。然后母亲选了一条色彩甚是灿烂的花裙,粉得娇艳绿得青翠,好似春光最含笑枝头的花朵,也好似十七八岁般得天独厚的妍妍娇娃。
母亲肤白,穿这样鲜嫩的颜色,是好看。而一直矗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父亲,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里突然似乎也有了恍惚晃动的星火流萤。
——虽然彼此都沉默不语。但我心知,这是父母间的爱情。
时光倒回二十四年前。
曾生刚从上一个单位辞职,辗转来到这个新的公司。刚报到的他被领着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同事之间一个都不认识。赶上午饭大家都往食堂去了,办公室空空如也。曾生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全新的地方,还充满了不适应感。然后李虹推开门进来,一袭白衣隐隐露出背部线条,黑裙及踝甚是摇曳。她看到曾生,抿起嘴角笑笑算是打招呼。曾生霎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形容词,波西米亚女郎。
这是曾生对李虹的第一印象,也可以文艺一点的来说叫,一见钟情。
李虹是单位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摩登前卫的造型总是令她不乏追求者,在这里面曾生是最差的一个,他矮,家境也不殷实。更致命的一点是,曾生幼年患过小儿麻痹,虽已痊愈但是也令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右腿比左腿要短,走路时免不了一瘸一拐,虽不明显,但只要稍加留心便会看得一清二楚。这也令曾生非常苦恼,李虹在他心中仿佛天上的一轮圆月,如此高洁而可望不可即。莫说青睐,怕是多看他一眼都是痴人说梦。他乃是一介凡人,还有点残疾,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猪八戒梦嫦娥般不知廉耻么。曾生每每想起此事,总是在内心里唉声叹气。冷眼瞧着单位里其他男同事隔三差五便对李虹大献殷勤,曾生是看在眼里,烦在心里。
日头久了曾生也开始有些按耐不住,如何让李虹发现自己的存在成为他眼下最大的难题。
一日,又是午饭点,从车间忙碌半天后回到办公室刚准备拿起饭盒去食堂打饭的李虹突然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饭盒,摆放的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一双筷子一把勺,下面规规矩矩的垫着一张餐巾纸。李虹甚是纳闷,这不是她的却为何出现在她的桌子上。难不成是有同事放错了吗?饭盒里的饭菜非常香,即便是冷了仍旧丝毫不减诱惑力,有带鱼和土豆烧牛肉。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菜色实在是很奢侈的。李虹咽了咽口水,拿起自己的饭盒下楼去了。那匿名饭盒里面的饭,她一口也没有动过。
自那天之后的每一日,李虹总会在饭点前收到这份匿名的“礼物”。她也从刚开始的纳闷转而渐渐习以为常,一个星期后她开始拿起饭盒,径直倒进垃圾桶里。她不知这是谁的杰作,但也不会轻易放下警惕心,陌生人的食物岂可随意食用。万一其中有诈呢?
半个月后,饭盒依旧勤勤恳恳的每日出勤,不论风吹雨打飞沙走石,无论她李虹无情的把它倒进垃圾桶多少次,饭盒依旧每日准时准点的摆在她的桌上,每日都是好菜色,每日都是工工整整的筷子勺子纸巾摆放在一旁,欢迎着她的光临。办公室的女同事开始有些垂涎,便开始把这份饭盒里面的烧鸡夹了一块,你一口她一口的分着吃了,末了还大赞这美味真是难能可贵的珍馐。李虹见大家都吃了,似乎也没事,于是她也忍不住动了这第一筷子,这一筷子下去,李虹仿佛尝到了慈禧的佳宴。再后来,李虹开始忍不住好奇,这样好吃的饭菜,究竟是谁为她日日准备的。她暗自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又是一天,所有同事都去车间里面忙碌了,曾生偷偷摸摸的跑回办公室,从书包里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饭盒,蹑手蹑脚的走到李虹的桌前轻轻放下,又抽出纸巾反复替她擦拭好桌面,再从摆上洗好的筷子。心满意足的他想着今日的糖醋排骨和醋溜土豆丝肯定会令李虹食指大动的,想着她那可爱的笑脸,曾生心里似是抹了一层蜜糖般,甜入每一根血管。正欲转身离开之际,背后被人拍了一拍,他吓得赶紧回头一看,正对上李虹那双明亮而含笑的眸子。
后来曾生和李虹成为了好友,两人会下班后一起骑着自行车并排回家。他俩的话题刚开始并不多,但曾生非常健谈也很幽默,总是让李虹笑得前仰后合。回家的路也因此变得格外短,李虹曾多次表示让曾生不要再给自己送饭了,毕竟钱都赚得不多,买了那样好的菜甚是破费,她于心难安受之有愧。而曾生总是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告诉她只要她吃得开心,他就算是花小钱买了大便宜,超值都来不及,何谈破费。再后来,李虹发觉到曾生不起眼的外表之下,有一颗细腻而体贴入微的心,且曾生非常有才华,几乎可以说是通读四书五经。一来二去,李虹不仅感动于曾生的付出,又欣赏曾生博古通今的好文采,两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李虹便是我的母亲,而曾生,自不用多说。
回到二十四年之后,李虹,也就是我的母亲,正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内心的雀跃却也犹豫的拎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舞动着。曾生坐在一旁,静静的凝望着她,表情平静又泛着一丝温柔。他们之间从不曾改变,除了在这个二人世界里面,多了一个站在他们中间的,年逾二十婷婷而立的,最幸福的我。这个最幸福的我,能读懂母亲挥舞着裙摆时藏不住的雀跃的原因,也能读懂父亲一语不发却眼神晶亮的缘由。母亲不是真的因为我几句话而忘了自己的年纪,而是借由这条洋溢着青春蓬勃的长裙,母亲回忆起了那时与我父亲相恋的美好自己。而父亲也不是真的看不到母亲腰腹间横生起来的赘肉,只是那赘肉,是父亲自认识母亲多年来,从来没有变过的,为她日复一日烹煮美味的饭菜的结果。
父母的爱情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承诺。有的只是永远不会因为时光荏苒而妄自更改的习惯,因为父母亲比我们更明白,让一个习惯永远都不要因为时间而被改朝换代,那就已经是,胜过千言万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