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民是我大学同窗,事实上,我们高中也在武汉同一所中学度过,但那会儿他和我互不认识,直到三年后考入了同一所医学院,又恰巧分在同一个班,才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阿民小我半岁,70年代末生人,他性格温吞,不骂人不打架不抽烟不喝酒,连玩游戏和谈恋爱都与他沾不上边,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当时他对医学似乎没什么兴趣,比起厚厚的令人厌倦的“内外妇儿”,他手上拿的更多是《源氏物语》、《梦的解析》、《金刚经》……
不知是因为没有花费精力学习,还是运气太背,阿民总是在挂科。一到考试便灰心丧气的,不过也由不得他不沮丧,最后挂到几乎毕不了业,我们在一旁都替他捏一把汗。毕业那年,阿民一边忙着找工作,一边忙着补考,每天跟走钢丝一样,生怕一不小心五年的本科连个学位证也拿不到。好在,他在作战一样的节奏里终于毕了业,进了一家二甲医院,算是小小稳定了下来。
刚入社会,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我和阿民也疏于联系。偶尔打电话,他有意无意地开始谈起了女孩子,医院里哪个女护士最好看,新来了哪些实习女学生。我隐约感到阿民的春天来了。果然,他吞吞吐吐招出来喜欢上了一个他带教的实习女学生,只是比他小两届,没有胆量去追。我暗想,这家伙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生,怎么能以暗恋告终?于是不时旁敲侧击地鼓动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我们约好在情人节那天去给女孩送花。
为了效果“不同凡响”,我们选择的不是普通玫瑰,而是打算买一种当时很时兴的叫“蓝色妖姬”的花。可惜,我跟着他坐出租跑了大半个汉口也没寻觅到,最后不得已在医院后面的小店买了捧红玫瑰。阿民却不敢亲自送,花10块钱请店员送了去,连名字都不敢署。我说不署名怎么表白,阿民却坚信女孩收到花就能猜到是自己。但即便如此畏畏缩缩,那次的举动对于阿民来说已经很疯狂了,因为不要说买玫瑰花,就连坐出租对当时的我们都足够奢侈。我当时也很震惊,心想爱情的力量果然是巨大的,那天的阿民与读佛经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遗憾的是,女孩收到了玫瑰花,却没有答应他。阿民不甘心,为了做最后的努力,决定在女孩回家的必经之地等她。那天下着大雨,他整个人紧张兮兮的,又焦急又可怜,我站在一旁为他壮胆,两个大男人就那么在雨中痴痴等着。看着伞缘滑下的水帘,阿民幽幽地说:连老天都流泪了。
遗憾的是,即使“感动了老天”,却依然没能感化那姑娘。那天我们傻乎乎的站了两个小时,结果连女孩的影子都没等到。雨越下越大,阿民不好意思叫我跟他继续傻等,也不好意思自己留下来,悻悻地说了几句“没缘分”之类的话各自回去了。后来我偶然问起女孩的事情,阿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我知道是没成,大家渐渐都不再提起这件事。
不久后,有老同学日本归来,我们在一家茶屋小聚。他们两人博览群书,喜欢坐而论道,我插不上嘴,在旁边聆听,看阿民口若悬河地样子,心中暗想:阿民毕竟还是阿民。
相比之下,我比阿民感性一些,因为喜欢画画,改行去学了漫画,慢慢踏入了动画行业。而阿民一直在那家医院调来调去,甚至一度转到了120急救。有一次他问及我的薪水,我如实回答,是他当时的一倍多,能够想象,他有些沮丧。而作为一个医生,他当时的收入也的确很低,勉强养活一个人而已,其他行医弄药的同学却收入不菲。工作的压力加之不成比例的收入,让他觉得待在那家医院没有前景,便决定离开武汉出去闯闯。
阿民去了广州,在一家私人医院打工,工资也不高,每月才两千。有时候打电话,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不如意,他说赚钱辛苦,听不懂广东话,说工作艰难。其实我和他半斤八两,但是觉得人生本来如此,所以总是担任着“冲淡幽怨气氛”的角色。
大约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阿民从广州打来的电话。那次他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我几乎插不进嘴。他住在广州的城中村里,每天工作到很晚,精疲力尽才回家,可是薪水依然很低,没有女朋友,看不到出路……到最后他忽然说:觉得很累,想从珠江跳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他在那里一个人过得不快乐。阿民还有个弟弟,当时已经结婚,工作待遇各方面都优过他,因此很长时间,阿民有着摘不掉的压力。我很怕他真的想不开,于是把自己的惨境开玩笑似的讲给他听,我讲转行之后的境遇,最初有多傻,吃了哪些苦,混得如何惨,甚至连他都不如。
记不清当时究竟讲了多少憋在心里的话,总之是对他史无前例地诉说了我的整个“悲惨世界”。他有些意外,说一直以为我混得很好。我笑笑,我们在别人眼里都过得很好,其实呢,自己的辛苦自己知道。他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和,我们两个大男人在半夜互相发着无用的牢骚,心里却像吐了一口恶气。
没多久,我也像阿民一样,开始外出“务工”。当时都说上海是中国的动画圣地,我于是成了上海若干怀揣梦想的动画人中顶不起眼的一名小卒。而阿民,已经换到了一家医疗用品公司做策划行销。通话里,阿民依然偶有抱怨,却越来越云淡风轻。
他告诉我,想了很长时间,决定考研了。那段时间他白天上班累得要死,恨不能回到家就倒在床上不起来,但是不行,他喝咖啡,掐自己,刺激清醒一点好复习考研,笔记越做越多,眼睛越来越模糊。他说,每天都累得感觉要随时死过去一样。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阿民辞去了工作,去了一所医学院读血液病研究生。我心里觉得他慢慢走上了一条比较稳妥的轨道。
阿民研究生毕业的那年写论文,需要实验图片。实验估计很麻烦,他传了一份图片请我帮忙用Photoshop加工一下。我嘲笑着他弄虚作假,但还是为他P了图片,他笑说我不愧也是学医的,P的内容都是对的。过了一段时间,他顺利毕了业,但是说没有用那些图片,还是老老实实准备实验用品,独立完成了实验。我的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他告诉我,他给学生讲课,将血液病理里最麻烦的内容讲得清清楚楚,获得台下一片惊叹,而这是当年在大学里频繁挂科的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我暗笑,这大概也是当年以为他“朽木不可雕”的老师们无法想象的吧!
不多久,阿民在湛江一家不错的医院找到了新工作,专业对口,收入满意。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民有些羞涩地说,终于邂逅了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他带教的实习医生。而这一次,女孩说看他也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但是她愿意嫁给他。
阿民终于离开了那种“收入很低,没有女朋友,看不到明天”的日子,和第一次谈恋爱的女友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在湛江安了家。
现在,阿民在职进修医学博士,也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和其他同学偶尔聊起,大家都要跟我反复确认,阿民?那个总是挂科的倒霉蛋阿民?居然还在从医,而且读到了博士?
我们都不曾想到,当初学医时成绩不错的很多人,纷纷转行,而挂科的阿民,却一路从医,并且在专业上早已超过我们中的每一个,还娶了一位从医的贤惠太太。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吧。有时候跟阿民通电话,他会说“被女儿吵死了”“老婆什么都管哪”,但语气却和从前大不同,透着满足和幸福。我知道,阿民终于一点点走过了那些灰色的岁月,也早已明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有人都一样。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因为,还有十分之一的美好,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