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个夏天,哥哥参加完毕业十周年的校友会回来,指着当年的合照对我说:“一个班三十几人,才十年的时间,已经离开了三个。一个车祸,两个得病。”
那种惆怅和遗憾,终于在没太久之后,我也体会到了。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三那年,班里来了几个复读生,是上一届高考没考好的学长,他是其中之一。
他面相比较老成,不到20岁的时候就有了张30岁的脸,相貌和英俊完全没什么关系,肚子也有点儿大,夏天时还爱卷起T恤露出圆圆的肚子,每天笑呵呵的,感觉就像是电视里的“弥勒佛”。
大概这种其貌不扬、性格幽默的男生非常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吧,没多久,他就融入了我们的班级,而我与盈盈与他的关系更好一些。我俩管他叫大哥,有什么烦心事可以一股脑倒给他。他擅长讽刺和自我讽刺,那时候就开始担忧将来的婚姻大事,说自己丑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人肯嫁。
因为他,高三压抑的氛围里,多了那么几缕俏皮的颜色。
高考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他发挥正常,去了安徽一所大学读本科。
刚入大学,大家和高中同学的感情非常好,电话、邮件、QQ......我们一直没有中断联系,他也给我写了不少的信。但是渐渐地,我被新鲜的大学生活所吸引,给他的回信和电话一点点少了起来。打电话找他,一般也都是苦恼、迷茫的时候,请他开通一下。他也毫不介意,接起电话,就大大咧咧的问:“妹子,这次又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啊?”
有一次,刚考完英语四级,那时候还是60分及格制,考了59分的我如同被戳破的蔫气球,在操场上有气无力的地溜达着。这时接到他的电话,听我一口气抱怨完,他忽然哈哈大笑,半晌才说:“太好了,我四级考了57分,一直很郁闷,现在听说你考了59分,顿时舒坦多了!”
我听了非常无语,把他痛骂了一顿,但他临挂电话还是美滋滋的。
在我眼里,他似乎从来都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又过了不久,我经历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非常大的事情。虽然很多年后,如果不是因为回忆大哥,我几乎要想不起那段每天哭哭啼啼的过去。
我们所在的中学非常严格,所以少有早恋这种事情发生。我入大学时不但没谈过恋爱,还莫名和一个同学约好了大学期间不谈恋爱。事实证明,我们对自己的预估比较失败。
大一下学期,我遇到个男生,从见第一面就开始追我。他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他和我之前认识的男生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比较死皮赖脸。从前我们的喜欢都是克制和羞涩的,即使读了大学,偶有人表白,也多半遭到一次拒绝就自觉退出。而遇到他,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无赖。
我说拒绝,他当没听见,我去邮局,他必定要跟去,路上我多看一眼什么,他会即刻买下来送给我,表白的话也从来不遮掩,仿佛认定能追到我似的。
想来,这不过是极平淡低劣的招数。但恰好那时我连这种朋友都不爱结交,所以少有人这么“胆大心细脸皮厚”,他的方式竟让我有些慌乱。而且,因为一些契机,我们有几个共同的朋友,“知情者”告诉我,他在班级里和我说的样子完全不同,是个比较内敛的男生。
那时候小,不知是招架不住他的死皮赖脸,还是真的开始有了一点点喜欢。我一面说着拒绝,一面心里悄悄发生动摇。
大约过了一周,朋友问我,他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我如实回答不知道。因为一件小小的不快,我有几天不理他了,他也没有再纠缠。而这时我才知道,那一次被我拒绝后,他很有些负气,转头接受了一个追他的女孩子。据朋友说,那个女孩还挺漂亮。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来没有恋爱过,我当时的感觉却如同失恋了一样。那时候根本想不明白,他怎么可以昨天还热烈地说着我爱你,第二天就转身牵起别人的手。
那几天闺蜜恰好失恋了,我就陪着她一起每天哭,觉得天塌下来了。现在想起来,非常的滑稽。那样小的一件事情,现在可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当时却着实哭了一个礼拜。
而最后让我不再傻哭的,就是大哥。
我那会儿又悲伤,又难于启齿,电话也打不出去,纠结着写了一封信给大哥,委婉的说了下事情经过。他收到信后很快打来了电话,将我劈头盖脸一通骂,说那种见异思迁的臭男人,也值得你哭?就算是扔到大街上,我都不屑捡呢!
可能是自己骨子里非常贱吧,别人死皮赖脸一下就被感化了,再有人大骂自己一顿又舒服了,终于清醒过来,觉得,啊,是呀,我哭个屁啊?那种没人要的臭男人!
心里忽然痛快了,或许之前的痛苦本来就是一场虚幻的矫情,因为习惯了被疼爱,人家转个身,自己还摆出个搞笑的正室范儿。而事实上,明明是你不要人家,他爱找谁找谁,关你屁事!
但是大哥依然不太放心我,因为我从中学起就是被人保护惯了的笨丫头,他担心骂我一次不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专门打电话来骂我,直到看着我最后开始回骂他,甚至骂也懒得骂,电话也懒得认真听,他才放心的不继续打电话了。
那之后,我继续投奔进自以为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中去了,遇到了新的朋友,也谈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
至于那个厚脸皮男生,其实没多久又把那个姑娘甩了,回来找我,说不喜欢她,问还有没有可能和我在一起。那一次,他终于学会了不那么死皮赖脸。也许是明白自己之前的行为不怎么帅气吧,他问得小心翼翼,也有些委婉。我心里微微一动,然后非常不客气地回绝了他,从此再无交集。
遗憾的是,我忙于在大学里结识新朋友、谈恋爱以及参加社团之类有的没的,和大哥渐渐疏于联系,连信件都越写越少。我知道,自己可谓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小人。而大哥,偶尔打来电话,听到我乐不思蜀的样子,依然笑呵呵的。
时间就那么在眨眼间飞奔而逝,仿佛刚开学没多久,我们又要毕业了。
毕业前盈盈打电话给我,说你知道吗,大哥病了,传说病得很严重,好像是癌症。
我一愣,第一感觉是哪里来的谣言?太可恶了!盈盈和我的感觉差不多,因此她述说的语气也非常底气不足,最终我们达成了共识:大哥病了,但是不太严重。
大学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我和盈盈回到家乡,同时接到了大哥的电话,要约我们出来见一面。大哥一如既往地没正行,叫我们打扮漂亮点儿去见他。
听到大哥依然聒噪、乐活的声音,我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觉得重病是谣言没错了。而至于他说的那句“打扮漂亮点儿”,我原本是一定当做耳旁风的,而当时,也不知为何,居然认真考虑了下,要不要穿那件裙子去见面。
那件咖色的连衣裙,是夏天刚买的,所有人见了都说好看。
但是我扫了一眼那件裙子,随即又在心里说:算了,见大哥又不是去相亲,打扮什么!
所以那天我穿着一身运动衣就美滋滋的出门了,约在市里一家肯德基,大哥还是那副赖德行,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呦,瘦了整整一圈!”
那天和往日的聚会似乎没什么不同,大哥嘴里没一句好话,他和我们贫,和我们聊过去,讲自己的笑话,但是不谈未来。那天聊到最后,我心里忽然涌上掩不住的悲伤:那个“谣言”,居然是真的。
他说,原本找到了接纳的单位,现在黄了;之前谈了个女朋友,现在也黄了;自己的身体忽好忽坏,今天状态不错。
大哥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说话还是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沉重的话题从他嘴下说出来,好像又变得云淡风轻,以至于我再次无法确认一些事情。
那顿饭依然是他请客,他自己没吃什么,似乎是已经不太能随便吃东西了,而且,筷子也拿不好了。所幸,他又笑着说,肯德基也用不上筷子。
就那么见过了他的最后一面,走出门的时候我望着嬉皮笑脸的大哥,依然不能够确信刚刚听到的一切。
后来的事情是盈盈告诉我的,没多久,大哥就住院了,却没能顺利出院。
大哥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想起那些曾经的时光,心底生出奇怪而冗长的惆怅。很多时候我依然不太确信,结局是否就如盈盈告诉我的那样,又或者,是不是这是一个,更大的谣言?
只是,当我穿着运动服懒洋洋出门的时候,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会是和大哥的最后一面。为什么没有认真打扮一下再去见他呢?很长时间里我责怪地问自己。我明白,这件小小的事情,终于一点点变成了我生命里一件大大的遗憾。
而那件咖色的裙子,我再也没有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