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时光已老去

我跟奶奶最后一次面对面谈话，是2011年的暑假，那年奶奶76岁，我还是个大学生，她喜欢跟我聊天，喜欢听我给她说一些学校里的事，年轻人的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听得仔细，后来说到谈恋爱的事，奶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谈恋爱没问题，年轻人嘛，但是男孩儿要有责任心，要懂得对女孩子负责，万事要小心些，不要怀孕，你们还是学生，那样对女孩子身体伤害也大……

我当时那个汗呐！

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开明又好玩的老太太。只是我从未想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可以坐在对方身边，像朋友一样轻松快乐地闲聊。

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子，从小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我还记得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祖宗，因为奶奶当年的口头禅是“草你祖宗”，所以，我听着听着也就会了！当然，现在看来可能对小孩子不好，但是大家都笑翻了。

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吧，爸妈离婚，把我放在奶奶家里，本来我应该是判给妈妈的，奶奶领着爷爷去法院哭诉，法院心一软，就把我判给我爸了！

那段时间我妈妈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爸爸不让她见我，妈妈在街上听见小孩子叫妈妈都会以为是我，经常会一个人站在大街上疯了一样哭。

但那是一笔烂帐，年代久远到我已经不记得究竟谁是谁非，总之我也是像这里的第191个故事里面说的那样，是听着父母坏话长大的小孩，后来，妈妈实在受不了打击，一个人离开了家乡。

不过我的童年过得并不凄惨，也没有觉得缺爱或者怎样，相反，因为奶奶的疼爱，我的童年一直很快乐，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跟其他孩子比起来缺失了什么，我想要的，我喜欢的，反正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奶奶都会满足我，每当爸爸发脾气揍我，奶奶也会第一个跳出来跟他吵架。也许天下所有的奶奶都是这样吧，可我一直觉得，在妈妈走了之后，奶奶一直害怕我会有心理阴影，怕我过得不好，她努力把给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

甚至，我比其他孩子得到得更多。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很想要一件贝克汉姆的球衣，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件偶像的球衣可能是比吃饭睡觉都重要百倍的事情吧。奶奶领着我去找那件球衣。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的中午，我因为很快就能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球衣兴奋不已，蹦得很快，而奶奶个子小，走得又慢，跟在我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我永远记得那天奶奶跟在我后面的样子，矮小的她像是在努力完成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任务，可能一件球衣带给一个小孩子的记忆是片段式的，而奶奶大汗淋漓的脸我从未忘记，我一直对自己说，人这辈子失去什么，也会得到什么，所以，即便是与妈妈不同的爱，但奶奶已然做到最好了。

奶奶退休之前是个小学老师，特别乐于助人，在我们那儿人缘特好，所以我从小也就知道，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好的事，在我后来的人生中，也不由自主会去帮助别人，其实，这都是奶奶的言传身教。

那个时候，大家生活条件都不是特别好，但奶奶从未亏待过我，而我大姑家更穷，她家的小哥哥每天中午和晚饭也都到我奶奶这儿来吃，奶奶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让我们先吃。

邻居们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着孙子又养着外孙子，你一老太养得了那么多吗？奶奶从来不介意，在她心里，只要她活着，哪怕自己饿死，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小哥哥到现在还经常会说起在奶奶那儿蹭饭的事儿，那么多年，奶奶等于养活着我们两个孩子，多年之后奶奶走的时候哥哥在外地上班，谁也没有告诉他，他回来之后知道了，在奶奶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我在奶奶的呵护下渐渐长大，奶奶年纪也越来越大，这么多年我们也有过争吵有过不愉快，她嫌我回家晚，喝多酒，不好好学习，我嫌她太啰嗦，管得多，不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但不管怎么吵，从没有隔夜仇，第二天一定会和好如初，就跟小孩子一样。

我跟奶奶，就像两棵并排站立的树，只不过我越来越苍翠欲滴，而奶奶，却一天比一天苍老。

奶奶离开的那年夏天，就好像有预感一样，毫无预兆地一定要去看一位住在外地的表姐。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哪里经得起长途颠簸，爷爷不放心，坚决不同意，怎么都不肯让她去，奶奶在家生气得很，她跟那个表姐，大概是小时候的玩伴吧，很多年不曾见面，也不知怎的，那段日子奶奶特别想她。

看到奶奶的样子，我心里也挺难过的，力劝爷爷，人年纪大了，想干什么就让她去吧！为了这件事，我跟爷爷还闹得不开心，爷爷特生气，觉得奶奶孩子气，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但最终还是让大姑陪着奶奶一起去了。

见了表姐回来，奶奶特别高兴，整个人好像了了心愿一样。

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年的冬天，一个跟平常一样的早上，奶奶突发脑梗，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当时在外地读书，一听到消息就从学校跑回去医院陪她，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跟她聊天，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如果听见了就捏一下，她真的听话地捏一下。

起先的几天我真的无法接受，从小到大那个小小的充满能量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第一个冲在前面保护我的奶奶，竟然躺在病床上，虚弱到连呼吸都需要帮助。

我也是在那几天好像突然意识到时光带给奶奶的变化，从五十多岁到七十六岁，我一直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精神抖擞的奶奶，却从来没想到，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就好像武侠片里那样，奶奶把内功输给了我，然后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壳儿。

奶奶就这么走了。没有见到我“负责任”地带着女朋友回家，没有等到我结婚，没有抱得上她的曾孙，我甚至从来没有为奶奶做过什么，如果非要安慰自己一下，那就是那个夏天我说服爷爷让她去看了表姐，如此而已。

有些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原来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了。

奶奶走了之后，我每次回家都会去她坟上陪她喝酒抽烟说话，我想让她知道她走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我想她永远在我的生活里不曾离去，我希望她知道，那个她拼了老命带大的孩子，在她的庇护下，过得很好。

这一定是她最乐意听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