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大半生

我的外婆是个瞎老太，从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女子。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总是默默坐在大姨家堂荫的门后，不活动，不说话，不烦躁，象童话故事中的良善的女巫。

因为大姨最终得了外婆的祖屋，所以外婆晚年是跟大姨过。外婆有时会帮大姨家人洗洗碗，洗得不很干净，但没有人计较，她除了端碗吃饭，余外百事不问。

我父母也住在外婆边上，爸爸妈妈要上班，便把年幼的我丢给隔壁的外婆照看，外婆怀抱着我整日不动弹，但小孩子天性好动，一会功夫我便要走动去玩，这时，外婆便将双腿抖动起来，嘴里哼着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儿歌，单调反复，很无聊，但外婆高兴的时候也会讲一些城隍庙繁华热闹的旧事给我听，甚是有趣，有些细节至今也难以忘怀。

其实，外婆的眼睛原先是不瞎的，相传年轻时候也是一个明眸善睐的漂亮女人，只是她命运坎坷，没有过几天舒心的生活。

外婆小时候被家里送人做童养媳，外公的父亲是旧社会的壮师，凭三寸不烂之舌置出了一片家业，外公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当上了保障，传说是个凶悍霸道的人，狂嫖滥赌，样样都沾，后来还吸上了鸦片，家产败光，中年时便死了。

外公突然病死，一家人陡然失去了生活来源，外婆拖着大姨、母亲和舅舅三个孩子，靠一栋老宅对外出租和帮别人带小孩赚得一点薪水供养一家人生活，含辛茹苦，总算把子女养大成人，没想到唯一的儿子又突然得脑膜炎死掉，外婆悲伤过度，哭瞎了眼睛。

这场无妄之灾对外婆的打击是致命的，虽然愁苦，却也坦然。然而多年以后，请人帮舅舅捡棺，竟发现尸骨是面朝着下边的，引发出许多非议，说这个孩子还没死断根就埋掉了，人在棺材里挣扎着翻了个身，终因没有人救应，活活憋死在棺材里面。这话传到外婆耳边，引发了她的一桩心病，她疑心是我大姨父想谋她家产害了她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不久眼睛就瞎了，从此变得异常地沉默，似乎要以这样的沉默表达她深刻的仇恨。

为什么会怀疑姨父呢？姨父是外乡人，家里穷没活路，从小便投奔一个远房的娘舅做泥瓦匠。姨父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浓眉大眼，身魁体壮，做事勤快，能说会道。他的强壮和勤劳俘获了大姨一颗少女的芳心。大姨那时二十出头年纪，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在一帮师傅的热心撮合下，两个年轻人恋爱了。

姨父在城里没有安身之地，外婆家里没有男丁顶门立户，经过一番协商，外婆终于同意姨父入赘家里做上门女婿，据老辈讲，那个时候姨父家穷，只带了一床破被絮到外婆家当上门女婿。但姨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擅长投机钻营，在单位人缘很好。文革的时候，他靠着贫下中农出身和勇敢斗争精神，摇身一变成了建筑队革委会主任，很是红火了一阵。姨父为人殷勤，待人一团和气，但眉宇间目光游移，阴睛不定，让人感觉心机深沉。

外婆对姨父一直有着戒心，尤其是舅舅的事情之后，外婆更把他当作谋财害命的仇人。平心而论，姨父刚入门的时候，对老人确也十分善待，为家里做了不少贡献，为了笼络老人的心他将他们第一个儿子跟了大姨姓，但是当他作了多年的小，付出种种努力不能改变老人对他的看法之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他的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又改回姨父的家姓了。小时候，我坐在外婆的怀里，有时候会看到姨父用一种嫌弃的眼光冷冷地瞅着外婆，外婆眼不见心不烦，泰然自若，而其时怀抱中的我早已经不寒而栗。直到今天，我还有点害怕我的姨父，尽管他如今已掉落牙齿瘪了腮，老得不像样了。

姨父家是当地第一个私人开小店的个体户，家里几个小孩说着就长大了，也没有工作，就计划在街上开一个小卖部。为了全家人发财致富的愿望，姨父把原本外婆住的临街的小屋改成了小店，外婆被移到后边的柴房去住了。

姨父把那间柴房修葺一新，收拾得相当地干净整洁，外人看上去比她过去住的房屋并不差些，但外婆那时已经十分地老，而且是个瞎子，她在那间临街的房子里住了几十年，样样都熟门熟路，而今突然要搬到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其中的摸索和不便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象得到的。但是外婆的愤懑已经被大姨家人狂热的情绪掩没，外婆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又过了几年，姨父家小店的生意不错，一不留神发了点小财，姨父开始谋划扒掉那栋老房子重新盖一栋楼房，以此光耀门楣。当然事先姨父也征求外婆的意见，可外婆已经比以前更老，她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姨父家人开始购买砖瓦、钢筋水泥之类的建筑材料，一切都准备就绪，擎等着开工建设，全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欢乐当中。

我的外婆依旧沉默。那些天她做了很多事情，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换上新衣，又把她结婚时用的一对青花瓷瓶偷偷地送到我妈妈手中，说是留给强吖（我）以后结婚用。一切安排好之后，外婆便在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的堂荫窗棂之上悬梁自尽了。

外婆死的时间正好是姨父家准备动工建房的头几天，外婆死于深夜，死得很从容，没有惊动任何人，上吊的绳子上打着对称感很好的活结，皮肤的表面闪现出一层华丽的光，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甚至还能看出一丝笑容，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但外婆的死并没有阻止住姨父家建新楼房，只不过动工之前请了几个法师做了一场驱鬼的法事。

不久之后，姨父家的新楼房终于盖起来了，装修成带着点土气的富丽堂皇，可在那些低矮的平房中间，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之后，我去了外地上学，再往后到更远的地方工作，有一年休假回家暂住，忽然想起问妈妈那一对青花瓷瓶在哪里，妈妈在橱柜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只，说还有一只被弟弟不小心摔碎了。妈妈似乎有些不安，一个劲埋怨弟弟淘气，我只好安慰妈妈，说摔碎了就碎了吧，那种花瓶值不了几个钱的，再说那个式样已经过时了。其实心里也有些难过，对于外婆来说，这可是宝贝呢！

世事终有循环吧！前两年，听家人说大姨得了脑中风，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紧接着的一年，又听说姨父到楼上杂物间翻拣旧货，突然摔倒在玻璃柜上，戳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视力也明显下降，看上去像睁眼的瞎子。

我忽然又想起外婆，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有所谓因果报应。外婆，你在天堂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