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我的记忆里是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小时候去作客,他总是在田里忙活,吃饭的时候也匆匆忙忙的,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他,而他也只为干活而生。外公从不与我们小辈聊天,甚至连跟我们独处都觉得非常不自在。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见面时打一声招呼:“外公。”
“嗯,来啦!”
而外婆则恰恰相反,一天如果有16个小时是醒着的,那她就要说满16个小时,仿佛停一会儿就要被扣工资。
外婆当年是为了躲避日本人逃出来的,后来嫁给了外公,今年,两个人都已经93岁了。吵了一辈子,到后来的很多年甚至连多看彼此一眼都不愿意,外公一个人生闷气搬到了旁边的小屋子躲清净,而外婆则像个闹钟一样,每日三餐一到点儿就给他送过去,一顿不落,又从不肯承认是关心外公,多半送去的时候还一定要骂上几句。
“老不死的,这辈子都要我伺候,啥时候伺候过我!”可是,如果你不让她送,她一定又会来骂你,“饿着了老家伙怎么办!”
一对冤家,让孩子们又好气又好笑。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队长,而且是特别铁面无私的那种,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文革时,上大学并不靠成绩,是靠人推荐,妈妈因为外公的坏人缘吃了大亏,尽管考试每一门都是第一,可在贫下中农的一致反对下,最终也没能去上大学。
老师一直追到家里来,找妈妈想办法,但外公也不想妈妈去上大学,觉得女孩子上那么多学干嘛,撺掇她出去干活儿躲避老师。老师没有找到妈妈,失望而回。妈妈就这样与她的大学擦肩而过,后来又有一次不错的机会,是一个城里的亲戚为妈妈介绍的,到一户开裁缝铺的人家当学徒,那家的女主人是老师,答应可以辅导妈妈复习,争取再去参加高考,可外公为了省下那点学徒钱,硬是不让妈妈去。
就这样,妈妈当了几十年的农民,这个故事我听了几百遍,妈妈对外公,语气里还是有着些怨的。包括小姨妈也是,一年学都没上过,至今一个字也不认识,在姨父壮年去世独自拉扯智力有问题的独生女长大的日子里,也时常对外公心存哀怨,怪他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现在走也走不远,去个银行医院什么的都得要人陪,那些标志牌对于她来说,就是个摆设,她看不懂。
外公的确是喜欢儿子一些,那个年代,家家孩子多,又穷,都是散养长大的,比不上现在的孩子那么金贵,女孩儿更是没什么地位,更占不到家里的资源。外公的六个孩子里面,最喜欢的是大舅,大舅是家里的主心骨,当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年轻时去当兵,复原回来要让他当区长,他不肯,只想教书育人,去老年大学当了老师,与世无争。当然,那是后话了。大舅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特别流行去北京看毛主席,舅舅便跟同学组团,从江苏老家走路去北京,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高德地图的日子里,来回一个多月,路上会遇到什么谁都不知道。
外公日日担心,每天都悄悄去镇上的渡口接舅舅,也接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大舅的时候,又一声不吭,独自一个人悄悄回去了。外公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都是沉默的,再疼爱,再担心,都不会对任何人表达。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日子变好了,外公也一天一天老去,对几个孩子,心里有着愧疚,却也从未言说,他不向任何人展现自己的内心。
六个孩子里面,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舅因当兵对年幼的儿子疏于沟通,很多年里俩人势如水火,后来总算安定下来结婚生子走上正轨,大舅身体也不好了,有几次在家犯病,差点救不活;小舅妈身体一向不好,脾气也暴躁,动刀动枪的日子实属常见,全家人都让着她;四个女儿的婚事都是外公一手操办的,都不幸福,两个早年丧夫成了寡妇,一个离婚,一个在离和不离之间,每个月打架好几回……她们对于外公看人的眼光都不敢恭维,常常背地里说,要是当初嫁的是自己看上的人,现在也不是这般光景。
外公大概也知道女儿们心里的苦,在姨父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深夜走路去姨妈家,怕她一个人过不下去。他唯一对大家表达自己感情的一次,也是在姨父去世之后,有天突然对去看他的小姨说:我最担心三妹(小姨妈),你们都有孩子,也都懂事,将来还有个照应,只有三妹,孩子也不好,指望不上,她一个人,老了之后怎么办?
他担心却又帮不上忙,更不轻易说出来,在八十多岁的时候还要一个人走路去看姨妈,不管大家怎么劝阻。他不放心,哪怕只是看看,就是他最温柔的表达方式。
对于我们这些隔代的孙子外孙们,外公更像是个隐形人了,很少跟我们交谈,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不像外婆,最爱拉着我们聊天,嘘寒问暖都在脸上。我们一个个成年之后,都去外地上大学、工作、定居,节假日才能回去看他,他早已干不动什么重活儿,却也闲不下来,在田岸上走,有次忍不住去田里拔草,被外婆一顿好骂,他也不回嘴。
每年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饭,他也是默默的,后来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变得更加沉默,见到我们去,就搬个凳子坐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只是看着。
我第一次带老公去看他,喊他外公,他积极地应了,坐在旁边认真地“看”我们说话,看了好久,突然拉住我妈问:这是谁呀!
我们大跌眼镜,妈妈在他耳朵边上喊:这是乐儿的对象,来看你的!
外公这回似乎真的明白了,上上下下将老公打量了n遍,过了一会儿,我们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的屋子里颤颤巍巍跑来,抱了一堆核桃糕放在桌上,嘴里囔囔说:他大舅买的核桃糕,乐儿最喜欢吃!
那次舅妈开玩笑说:乐儿你面子真大,你外公可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么多年家里来人,从来没见他给谁拿过东西吃!
我们都笑,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听不见,只是咧嘴笑,皱纹都撑开了。
舅妈并没有夸张,外公一生节俭,甚至说是抠门儿也不为过,他这辈子从没有享受过一天生活的美好,并不是子女苛待,而是他节约惯了,加上脾气古怪,看别人吃好穿好都是极其看不惯的,尽管这世界早已翻天覆地,他的时代已经终结,习惯仍无法轻易改变。他不能接受孩子们没事儿买新衣服穿,不能接受日日吃鱼吃肉还要变着花样改善伙食,不能接受除了盖房子以外的任何消费,这些都是让他心疼得牙痒痒的“奢侈”行径。
我们每次去看他都会给他买东西,吃的穿的,堆了一堆,他也并不高兴。那些东西从来舍不得吃,不管你花多少钱买来,必须要等到放坏了不得不吃的时候才会去吃,比如,咸鸭蛋一定要放到臭;中秋节给他买的蛋黄月饼,硬生生留到长毛;给他做的大狮子头,放在冰箱里直到有了馊味儿;买来的牛奶,一定会放到过了保质期……但这些过期了放坏了的东西也不会浪费,他会在坏掉之后再把它们通通吃掉,你如果要扔,他会跟你拼命!
所以现在我们每次看那些养生节目都会抬杠——活多久纯粹看命,看我外公,吃的都是最差的食物,苦了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养生,活到90多岁硬朗得很呢!
他的硬朗,一直持续到93岁的冬天。很突然的,在不爱吃饭不想自己上厕所十几天之后的某天夜里,他突然无法说话了。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喊他,他已睁不开眼,艰难地呼吸,没有知觉,手冰凉,只有额头尚有余温,在他的六个孩子都聚集身旁之后,他从眼角滑下了眼泪。
晚上八点多,93岁的外公,永远离开了我们,沉默了一辈子的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外婆看着忙碌的人群,呆坐在门口,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嫁过来快80年了,这回老家伙先走,剩下我一个人……
可是,总有人要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