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劫的编剧大哥

大家见到编剧经常说的话是：“自由人，真好，不用上班！”

第二句是：“贵圈真的有很多潜规则吗？”

很多编剧会不屑的回答：“呵呵。”

但我要说的这位编剧大哥，连眼神都懒得回复你。因为他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看电影和写剧本，其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在他眼里全是虚度光阴。所以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尝试各种理由喊他出来玩，都被一句“浪费生命”挡回去。

不过，如果你有剧本问题请教，他就来了，极不情愿的样子，然后很认真的帮你边分析边说：“你看看，这台词，是人话吗？！”“你这个剧本，三万字，一个字儿也不能用，回去烧了重写吧！”“你搞清楚你的人物性格了吗，专业课真是白读了！”“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朽木不可雕，咋还不转行呢你？！”

所以，编剧大哥朋友不多。一半是他不愿意搭理人，一半是他搭理的都被他骂跑了。

最早认识他是在上海，当时我还在读书，编剧大哥已经毕业多年，因为一个动画项目聚到了一起。他专程从北京飞过来，我们三个编剧都在上海，我们都是80后，他是70后，从此喊他大哥。

我们的老板是个有钱的律师，给我们在上海郊区租了棟别墅，把我们关起来写作。

编剧经常被关，俗称“关小黑屋”，但其实屋子一点都不小，也很明亮，通常风景秀丽，管吃管喝，但那次经历却给了我们“血的教训”。

老板花了很多钱为我们租了别墅，请了保姆，买了碟片，一日三餐荤素搭配，还买了很多小汽车模型，但就是不相信我们。他没收了我们的身份证，一天十几个电话打过来问助理我们的工作情况，动不动就冲进我们的房间视察有没有在工作。但是他又一脸诚恳的表情，还给我们看他从小到大的日记以示真诚，看得我们诚惶诚恐。

编剧大哥来的第二天说：“就算我不是个神经病，在这儿呆几天也要变成神经病了！”

编剧大哥是那种感觉来了可以通宵达旦写剧本，没有灵感的时候越逼越完蛋的类型。所以那段日子过得很头疼，编剧大哥还特别想儿子。

他的儿子六个多月了。

编剧大哥说：“舍不得，还得来，这就是赚奶粉钱。”

就这样闭关创作了一个月，结果非常的糟糕。我们第一次放出门去买东西，编剧大哥说见到红绿灯感觉像是终于回到了人间。

那一次的经历有点奇葩，最终我们四个编剧在第三任保姆的带领下集体不干了。

编剧大哥回到了北京通州的家，继续闷头研究剧本。

半年后，我到北京进修编剧。编剧大哥知道后决定“栽培”我，他给我列出详细的时间规划，每天管理我的作息，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吃饭多久，写几个小时剧本，如何写，如何修改，让我有种他被律师老板附身的感觉。

那段时间恰好赶上元旦，大家都在吃喝玩，我在宿舍里不停地改啊改，听着编剧大哥骂啊骂。他说：“这两年你一点长进没有而且还退步了！”“我对你绝望了！救救我吧。”“这点苦都受不了当什么编剧，我看你，趁早嫁人！”“猪脑子，我教你还不够自己生气的！”

脸皮那么厚的我，有一次也被他生生骂哭了，再没回到电脑前听他指挥。

编剧大哥说得对，我这种人，朽木不可雕。

编剧大哥与我截然相反，读书时就属于挑灯夜读的类型，大半夜还拿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研究剧本。毕业后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扑在剧本里，无论看什么电视节目，脑子里都能自动转化为剧本创作。

看《非诚勿扰》，他说：“这个节目最适合研究不同的人物性格，看他们为什么灭灯，不要想当然的设计人物。”看《中国好声音》，他说：“唱歌和写剧本是一样一样的，要分层，要走心。别上来没事瞎煽情扯些没用的，真正唱得好的人把故事融入进歌声里，我们就放进动作和语言里，自己别哭，让别人哭。”

编剧大哥毕业十多年了，迄今也没有上过班，一心扑在剧作上，连和外行的老婆交流都是剧本剧本。编剧大哥曾经求着老婆学编剧，最终以失败告终。

编剧大哥很少出门，因此我们见面的次数有限。有一次在快餐店，我们聊了一晚上，他请我吃了一碗牛肉面，说自己搬家了。

我很吃惊，说你不是在通州有房子么，干嘛又去租？

他说，联系的朋友少，活少，日子要过，孩子要养，就把房子卖了。

我半天不说话两只眼睛要瞪出来似的，从前知道有导演为拍片把房子卖了，遇到大哥后第一次知道居然还有人为了写剧本去把房子卖了。

编剧大哥看我一脸诧异样，很不屑地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有个朋友，是个小演员。有两年没有接到戏。后来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尽可演的角色，他为了得到这个角色，跑去请人吃饭，又为了试戏特意买了两套衣服，最后一共花去近一万块钱，终于拿了下来这个角色，片酬是五千块钱。

我“啊”了一声，说“那不就赔了？”

大哥瞪了我一眼，说：“就是赔啊！赔也得演！要保持出境，否则就真完了。”

我问，那这两年可怎么活啊？

大哥轻描淡写的说：“站着活呗！”

“现在还活着呢？”

他似乎有点生气。我不够理解他。

编剧大哥从此又消失在我的世界，活到他的编剧世界里去了。

再见面是很久之后，我在家里写一个喜剧，可是编不出笑点，愁啊愁啊都要愁哭了。忽然就想到了编剧大哥。

那时候他已经换了电话，我于是翻了半天邮件，忐忑的发了封邮件过去。结果十分钟后，大哥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把我好生教育了一通。说你遇上难题怎么不早找我呢！

一句话我差点又哭了。

编剧大哥约我出来，极难得的说：很感动。你是第二个失去联系后还能再找我的人。

因为他的臭嘴巴，身边的朋友都被骂跑了。

编剧大哥好像又瘦了一点，给我讲自己迟到的原因：他坐地铁，遭到执行人员搜查。于是他在地铁上得出结论，看上去像好人的，可能是坏人，自己看上去一脸坏人样，事实上特别老实，但是地铁人员就搜查自己。所以在剧本中构思人物，要有表里不一的设计。

他想着这件事情，就坐过了站。

编剧大哥说，要时刻从生活中学习剧作。

我连连点头，可是，编剧大哥的生活和剧作是完全分不开的。明明我在跟他聊天，但无论我从政治、经济、生活、八卦、娱乐、朋友哪个话题开始聊，聊着聊着，五分钟的功夫，就被他扯到剧本上去了。

有一次编剧大哥说心情不好，老板谈好来签约却临时放了鸽子。我安慰他说，没事儿，还有机会。结果编剧大哥当场就怒了。对我说：你根本就没用心和我说话！你没搞清楚对方心里想什么，你不明白人物的内心，说出的台词就不对路，设计的动作就肤浅，整个戏剧结构就容易跑偏！你说，你刚才说的，那能叫台词么？！！

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编剧大哥，我刚才说的，真的不是台词啊。

可是，就连大哥自己也承认，他的生活，只有剧作这一个主题，而且分分钟不爱跑题。即使和老婆吵架了，他也要在静下心后从头到尾想一遍，理一理两个相爱的人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吵起架的，希望有朝一日运用到剧作中去。

他叫我去多谈恋爱，否则不会写爱情剧。我故意反问说，难道为了写警匪剧，我要去犯犯罪？为了写投毒戏，我要给人下下药？

他果然气得不行，又骂起来。

我和编剧大哥，平均每年见面一次。他说，这个频率对于他见朋友来说算比较高的。

又过了半年，编剧大哥给我打电话，说打算抢劫。

去年他做了一年的电视剧，尾款没有拿到，而且尾款是大头，拿到的费用还不够交房租。

大哥说，孩子病了，没钱去看病。

他说，不能和老婆说，不能和孩子说，翻着手机通讯录，没有一个电话可以打，半天只好拨了你的。

他半正经半玩笑地说要去抢劫。

“可是”，他接着说，“你看大街上孩子哭老婆叫的，你说我是对谁下手好呢？！”

那是编剧大哥最后一次联系我。当然，我相信他没有去抢劫，他只可能在写剧本。

编剧大哥并不是这个行业里的典型，他只是比较极端的一个。

我曾经问他，这个行业这么辛苦，不稳定，骗子多，你的人脉又少，没有打算放弃吗？

他说：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都没放弃，现在研究了十几年，能放弃吗？真的不甘心。

他说：像我这种整颗心都扑进来的编剧，最终不是变成疯子，就是写得非常好，非常红。

希望编剧大哥的结局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