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棵杂草，杂草韧如丝

我的堂妹从小就顽皮捣蛋，尤其喜欢恶作剧捉弄人。比方说有时吃饭时，她会先将自己的双手吃得油腻腻的，然后磨磨蹭蹭来到别人背后，将那双沾满油星的手蹭在别人干净的衣服上，让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数不胜数，小时候，她有一次为了抢我手中的玩具，还不惜从背后咬了我的手臂一口。

堂妹这样的性格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无法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做一件事情，所以，从小大到她的功课都不是很好。

叔叔和婶婶是小本生意人，常年在外漂泊做生意。小学六年，孩子最需要父母陪的这段日子里，他们都不在堂妹身边。堂妹虽然平时总是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言语里总是流露出一分孤单，笑称自己是留守儿童。

那样的岁数，大部分小孩都不知道离开家是什么味道，堂妹已经一个人早早地开始在老师家里寄宿。这样过了几年，因为堂妹的学习成绩一直十分差劲，常年在外做生意的叔叔婶婶担心她上不了好初中，就匆匆忙忙把她送去学打乒乓，希望能够凭借体育特长为上初中加点分，之后他们又专注自己的生意去了。

我不知道堂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学打乒乓的，一个女孩子似乎更适合学画画、跳舞之类的吧，虽然堂妹本身看起来更像一个野小子，略黑的肤色，整天顶着一头乱糟糟张扬的短发，也没想到叔叔婶婶会给她做这样的安排。

之后的事情也都能预料的到，堂妹的乒乓学得不上不下，文化课也没有跟上，小学升初中的那场考试考得一塌糊。

那时叔叔婶婶在外面也漂泊了很久，渐渐断绝了做生意的念想，等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到了升学的年纪，而且又是考得那样一个成绩。婶婶在满心焦急下，竟然又是发烧又是感冒，跟人说话时，一副嗓子早已经沙哑掉。后来在姑姑的帮助下，托了好多关系，堂妹才勉强上了离家最近，也是全市最差的那所中学。

堂妹本是一个跳脱性子，那阵子变得异常沉默，眼里也像渐渐熄了火的蜡烛一样，摇曳不定，暗淡无光。

那时，我升入初三，正忙着中考，听到她的事，感到无奈又无力，原本我希望她能和我上一个初中，那样我平时也可以照顾她一些。但想着现在这样她离家比较近，不用一个人到学校里住宿，才是十多岁的年龄，跟父母分别了那么多年，正好趁这个机会和他们多团聚，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两年之后，婶婶又给堂妹生了一个小妹妹。彼时，我初中毕业，不负父母所望，考进一所不错的高中。

升入高中后，一次月假回家，吃饭时偶然听母亲闲聊起堂妹家的情况，堂妹的成绩还是很糟糕，没有什么起色。而婶婶似乎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刚出生的小女儿身上，对堂妹反倒不怎么重视。

一次，因为小女儿生病，叔叔和婶婶匆匆忙忙赶去医院，把堂妹一个人丢在家里，全然把她忘了。这一丢就是两天，那两天，堂妹一个人在家里煮方便面吃。

这些事情听起来轻描淡写，但那种被父母忽略和遗忘的感觉，怕是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得到吧。

转眼，堂妹又到了升学的年纪。但这一次，不管姑姑有多大的关系，都无法再帮到她了。中考更残酷，差一分，就是另一个天地。

婶婶原以为堂妹应该还能上一个不错的职高，却没想到堂妹的成绩上不了市内的任何一家学校。受到这个刺激，婶婶又病倒了，堂妹的小妹妹这时差不多快满三周岁，还是离不开人照顾的年纪，婶婶病倒后，叔叔又整天在外工作，家里没有人照顾她，便整日扯着喉咙大哭。

一次，我去堂妹家看望婶婶，来到她家门口时，发现堂妹抱着她的小妹妹，端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她一边哄她的小妹妹睡觉，一边拿袖子抹自己脸上的眼泪。

那一刻我觉得心酸极了，其实她才是最难受的人。这么多年来，她的父母不在她的身边，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好不容易终于有父母陪在她身边时，叔叔婶婶又将全部心思放到她刚出生的小妹妹身上。如今，婶婶又总是为她的学业操碎了心，想必她的心里也是很苦、很愧疚的。

后来通过姑姑多番奔走，堂妹终于有了在另一个城市上职高的机会，只不过为了所学的专业，堂妹和婶婶有了分歧。按婶婶的意思，她是希望堂妹能够去学护士，这样出来工作有保障。但堂妹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说她只想去画画。

这是堂妹长这么大第一次坚持自己的想法。

为了争论堂妹到底应该去学什么，婶婶和堂妹冷战了很久，最后，婶婶总算妥协，挥挥手表示再也不管堂妹的事情。从那以后，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教育小女儿身上。

我们旁观的人都能看出，婶婶是彻底放弃堂妹了，也许堂妹念完这职高三年，婶婶就不会让她继续念书。

2013年的夏天，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省内一所一本，就在离家很近的城市，只有两个小时的火车路程。

那个暑假，堂妹去一个离家很近的画室学习画画。听母亲说，她每天的午饭都是在画室里解决的，却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竟然变得越来越瘦。

在这个家里，堂妹是除了我的爸妈外最亲近的亲人，听到母亲这么说，我心里止不住地冒出一丝丝担忧，便在一个中午，带着家里烧的绿豆汤，骑着自行车去画室找堂妹。

夏日正午的太阳非常毒辣，我一刻也不愿意在外面多呆，只想快点到画室躲避这炎炎夏日，但是，等我真到了画室，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画室竟然比外面还要热，就像一个蒸笼。不大的画室里，密密麻麻放满了画板和各种画具。画室的地面也是一片漆黑，布满了铅笔灰。

那时正是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出去吃饭了，手头比较宽裕的则打电话叫了外卖在画室里吃。我在画室为数不多的学生里搜寻着堂妹的身影，慢慢的，我看到堂妹瘦削的身影在一个角落里对着画板在画什么。

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堂妹停下手中的铅笔，带着一丝疑惑转过头来看我，在看清是我后，她的眼睛立即笑得弯弯的，开心地叫了一声，姐，你怎么来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刚放下的铅笔和画纸上快要完成的石膏人头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问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不去吃午饭？

听到我这么问她后，她脸上初见我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只剩暗淡。她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那样，低下头等着我责骂。

我那个疯疯癫癫，从来有话直说的堂妹，没想到如今变得那么沉默寡言。

在我连番追问下，我才明确了一切缘由。原来画画是个极耗费钱的事情，铅笔用完了要买，素描纸用完了要买，画具用破了要换，最贵的还是颜料，每一罐都要二三十块钱。

堂妹不敢向家里要钱，她担心要多了婶婶就不让她继续学画画，所以就把每天的午饭钱省下来买画画需要的东西。

我是一个理科生，以前一直觉得，学文化课很辛苦，远不如那些艺术生学得轻松自在，如今我才知道，画画也是一件极累人的事情。我看了一下画室里的情况，一些基础东西比如像画直线，要反反复复练，练上上百张才行。勤俭如堂妹的，都是在一张纸的正反面上反复练习。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堂妹身边坐下，将带来绿豆汤递给她。看着她在那一边喝着绿豆汤一边翻着美术书，我感觉既心疼又欣慰。心疼她学得这么苦，欣慰她能这么认真地学习一件东西。

堂妹从小到大一直很顽皮，对于念书或者其它一些关于学习的东西从来不上心。即使旁边有老师看着，她也照样神游天外。如今，她真是遇到一件她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了吧，才会这么认真地学。

那天跟堂妹在画室道别后，我去找了一份兼职，打算利用暑假这一段时间赚一些钱。月尾拿到工资后，我买了一些画笔和颜料给堂妹。我本来打算直接把钱给堂妹，但担心她的牛脾气上来不会要我给的钱，便索性买好现成的画笔和颜料给她。

后来，情况也正如我所料的那样，堂妹一开始坚决不要我买的画笔和颜料，争执了许久，在我说完这些东西没法退，我留着也没用后，堂妹才皱着眉头收下。

转眼，我人生中最长的那个暑假过去了，我乘着火车踏进大学生活，而堂妹，将在明年，迎来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场考试。

堂妹就像一棵草一样，看起来柔柔弱弱，在风中摇摆不定，却十分有韧劲。

在这个世界像她这样的人有不少，虽是困难如洪水，不断汹涌而至，但他们总能抓住那漂浮的浮木，拯救自己出溺水的境地。

2014年的夏天，堂妹考入了我所在城市的一所学校，据说也是一个不错的专科。一开始婶婶不打算让她去念，但在姑姑和我父母的游说下，才勉强答应。

听我母亲说，堂妹在听到她能去念书后，一个人开心地躲在墙角哭了。

开学后，周末，我和她一起相约出来打工，不过不吃午饭省钱买画具的习惯还被她留着，在我的监视下，她才慢慢改过来。

开学的夏季，阳光格外明媚。稀稀落落的阳光照在她肤色略黑的脸上，越发显得她笑容灿烂起来了。

我知道，她正慢慢找到希望，找到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自己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