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搭你的顺风车

看了之前考拉寄存的实习故事，想到当年的自己，那段日子已经很久不再想起，却在看了别人的经历之后，被挑起了诉说欲。

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在面试面了三个月快成面瘫的情况下，终于接到了一家国内知名集团公司的入职通知，职位是文化传媒部门的文案，负责集团的内部刊物，就像久未被皇帝翻到牌子的失宠妃子一样，我对待这份工作简直比对待初恋男友还要上心。

但那本内刊好久才出一次，而且下一期的稿子早就定了，除我之外还有一个男生一起入职的，所以我们俩每天都无所事事，连台自己的电脑也没有，好在部门每天都有人出差，我们俩就像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一样，谁不在就挪到谁的位子上用他的电脑。那是十年前，还没有云盘这种东西，常常昨天整理的资料今天换了电脑，有时半路电脑真正的主人回来了，你就得马上起身把电脑让给别人。

虽然写稿子的机会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看网站，研究领导给的那些“好故事”，常常闲得想哭。于是不久之后，我主动成为整个办公室的打杂小妹，每天早上来把部门那两只热水瓶灌满开水，里里外外拖一遍地，把每个人桌子擦一遍，桌上有前一天没有倒掉的茶叶水的，全部拿去倒掉，用牙膏把杯子洗得能够照见人影来。

部门那几位“前辈”每天早上来都喜笑颜开的：“哎哟可乐，你太能干了，我在这儿上班十年了，杯子就从来没这么干净过呢！”

我也笑，心里是开心的，好像终于发掘到自己的价值了，尽管我的职位是文案而不是保洁员，但那又怎样呢，只要有事做，铁杵磨成针，对不？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终于得到了新任务，去总部出差。总部是距离这里车程两个多小时的一座小岛，那里是很大的工厂，工人们都在那里，算是基层吧。我们部门也有七个人常驻在那里，其中五个是当地人，公司每周有班车往返于小岛和分公司，另外两个人来去自由，常常钻领导的空档来去躲清闲。

那次带我去出差的是峰哥，肤白微胖的男生，通常是沉默的，但冷笑话都是他，平时也难得见到，但每次回来看见我都会乐滋滋地喊：“可乐，我回来啦，给我泡了什么茶？”

“那要看领导桌上有什么茶咯！”整个部门的人几乎都是蹭领导的茶喝，有时领导会抠门儿把好茶藏起来，但有时也不藏，所以能喝上什么茶都得看缘份。

我们的交集似乎仅限于此，哦还有，我用他的电脑最多，因为即便他中途回来也不会赶我走，总是对我摆摆手：“你用吧，我一会儿还得走，用不上！”其实很多时候他根本就没走。

我们那次是周五傍晚出发的，到了小岛已经八点多，食堂已下班，总部离那个小岛的中心还有好远，平时路过的小巴也停运了，周围连路灯都少得很，漆黑漆黑的。峰哥说我们出去吃吧，穿过那条马路，再走过那座桥，下面有几个农家，有饭吃。

听上去吃个饭都是跋山涉水的，确实，小岛本身就不那么发达，工厂更是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厂区那么大，里面有食堂，有宿舍，有小卖部，有招待所，出了厂门，除了傍晚有一个卖凉皮的，其它真的什么都没有，有点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峰哥带我走了很久，果然在一户农家找到了吃的，也算是饭馆吧，就是开在家里的那种，摆的是自己吃饭时的八仙桌，也没有菜单，有什么给你烧什么。

我至今记得，峰哥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碗西红柿蛋汤。那西红柿蛋汤端上来，柿蛋分离，汤清得能洗衣服。

我不吃西红柿，他一脸惊讶：“竟然有人不吃西红柿，多好吃的东西啊，你是不是没长舌头？”

“领导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城？”

“这里不好吗？”

“好什么啊，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看这儿什么也没有，可不跟坐牢一样？”

“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喜欢城里，灯红柳绿，花花世界，是不是？”

我没吱声，谁不喜欢花花世界？

我们吃完饭，伴着月色走回厂区，那天月色很好，是9月初，微风轻拂，空气中暖暖的，空气倒是好，吸一口畅快得很。我们并排走在空阔的马路上，偶尔才有车子经过，要是我一个人，一定吓出神经病来。这里没有夜生活，你看，什么都没有。

一路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走到那座桥的时候，他突然说：“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真的长得像还是什么，我长得也不好看，当时还跟他开玩笑：“你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他说，看看就习惯了。

我竟然都没有问他为什么变成“前女友”了，大概是觉得以我们那时的关系，还没到那层，可以随口去打探别人的隐私。

峰哥在这里待了三天，他走的时候来办公室跟我说了一声，让我好好待着，有事给他打电话，这就意味着，我的归期，遥遥无期。

他走的时候我站在楼上的窗子边，看着回城的人们排着队走上大巴车，一堆人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背影，他背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他拉了拉被压在背带里面的t恤袖子，他走进了车厢，车门慢慢关上，缓缓驶出厂区大门。

我看不到他了，我几乎落了泪。这次，我真的被遗弃了。

但就像峰哥说的，这里的确很好，领导不在，大家都很随意，我不用每天打杂，基本没有人管我，大家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也懒得理我，我又不那么合群，所以始终也没走进他们的圈子。

好几天之后才有前辈给我布置工作，打电话采访集团的金牌销售员，把他们的销售事迹写成文章，做一个系列。再后来，进车间采访操作工。再再后来，采访食堂大师傅，写一篇食堂伙食提高了，全体员工喜笑颜开感受集体温暖领导关怀的专访。

食堂那段成了我那份工作中最快乐的经历，那个大师傅特别好，人很亲切，也善聊天，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如果放到现在，估计能凑合个段子手。大师傅带了我三天，从买菜到烧菜到洗碗到采访就餐职工，素材掌握得足足的，那篇食堂专访，后来发了一个整版。

那个整版大概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最大的成就了。之后回了分公司常有人拉住问：“你就是可乐呀，那个食堂的文章是你写的么，你可真能绉，还挺好玩！”

而峰哥是这么说我的：“你那篇稿子，写出了食堂里面红烧狮子头的味道！”我也不喜欢吃狮子头，倒是见过几次峰哥的饭菜里面有狮子头，大师傅做的狮子头在食堂里是抢手货，常常不够分的，去晚了就没了。

可那又怎样呢，我不吃，它有和没有，对我都不重要。

我饱受煎熬的日子里，峰哥偶尔会在qq上问我情况如何，习惯吗？我几乎要哭着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会让我回去呢，快点让我回去呀！

期间他又来过一次，跑到我的办公室，看着我仍是笑嘻嘻的：“小可乐，瘦了呀！”

我当然知道没瘦，是他安慰我的，自从采访了食堂大师傅，每次我去打饭都给我双份，能瘦才怪，他那么说，不过是想缓和一下我不能回城的悲伤。

他又走了，仍然没有带走我。

一直待了两个星期，听起来很短是不是，可对于我，真正的度日如年。

但回去之后没过多久，领导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确定不愿意去小岛总部，那里是需要人的。我当然不想，我得在留城里，我的同学朋友、我的所有圈子都在这里啊，我从没有想过一个人被发配到小岛，也没有信心能够在那里重建自己的王国，我特别害怕那种周围欢声笑语而我格格不入的状态，我耐不住寂寞，守不到云开。

但城里没有我的位子了，试用期的第63天，我被通知，结束试用期，不予转正。跟我一起来的男生也是同时被辞退的，他在电梯口惊讶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会留下来呢，昨天领导不是还带着你出去开会了吗！”

我笑笑，跟他一起走进电梯。他骑电动车上下班，我坐公交，我们在公司门口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的眼泪终于没忍住，还是委屈地掉了下来。

我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着公司发的白衬衫黑裤子，这套衣服才发了两天，虽然穿着像房产中介，但我也再没机会穿了。我走到公交站台的时候收到了峰哥的短信：“我也才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呢，反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蹲在马路边哭着回他的短信：“不用啦，刚好可以休息休息……”

其实都是逞强，心里想的是赶快开始继续面试吧！

而在那之后我只见过峰哥一次，是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后，回去办一些手续，部门的人都在，跟我笑着寒暄，问我新工作怎么样，在哪里，干得好不好，峰哥一直笑着看着我没说话，连最后一句再见都没有跟我说。

我们真的再也没有碰见过。

该有十年了吧，换了几茬手机，多年前通讯录是要手动输入的，每次都会舍弃一些人，几茬下来，再无联系的峰哥也被舍弃了。

我们终于各自消失在彼此的世界，就算某天在街上擦肩而过，大约也认不出对方来了吧。有些人在生命里，如同恰巧搭了一趟顺风车，下车之后，失去了就是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