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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那年没离婚

作者:张躲躲
发表:2015-08-19
点击:2030 次
类别:青春爱情生活

许载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很多年没联系的人突然来电,不是借钱就是报丧,这两件事都值得紧张。果然,我接了电话,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躲躲,我爸没了。”我僵硬地说了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他说:“急病走的,没受啥罪。你有时间吗,出来见个面。”我赶忙放下手边的事,打车去约定的咖啡馆。那一刻我才惊觉,在这个硕大的城市里,我们住得其实不远,可竟然疏远了那么多年。

许载舟和我的友谊,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一年级。那时候我们两家人关系好得要命,周末经常一起聚餐、逛动物园。许载舟的妈妈周阿姨特别漂亮,喜欢照相,到哪里都少不了让许叔叔给她拍照,也给我们两个小孩拍。照片里我比许载舟高半头,总是把脸扬得很高,十分得意。

那会儿我刚刚学下象棋,带着空前膨胀的好奇心和无畏精神,逮到谁就跟谁下,小屁孩么也不怕被人喊臭棋篓子。许载舟却是在他爸爸象棋胎教下长大的,算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跟他下棋,注定是鸡蛋碰石头,但是我不怕,晚上写完作业还吵着让妈妈带着我去许叔叔家,跟许载舟杀上几盘。结果毫无悬念,我屡战屡败,输得片甲不留,走不了几步,我就被架上了“双头炮”。我赖皮,悔棋,一悔好几步。许载舟蛮大度,任我悔,可用不了几步,“双头炮”就又顶在老将的脑门儿上了,他还用稚嫩的童音讽刺我:“你悔呀,你倒是悔呀,我只用一招就可以打败你,你就可以和这棋盘融为一体了!”

我找回自尊的方式就是推开象棋棋盘,找出他家的跳棋。这个我拿手,打记事就会了。那会儿最常见的跳棋是塑料的,黑红黄绿几种颜色,棋盘也叠起来,装在四方的小纸盒子里。许叔叔是特别细致的人,家里的棋盘是用玻璃裱起来的,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小孩子玩起来方便,又不至于因为棋盘起褶皱而翻倒棋子。跳棋是我强项,许载舟不如我,连输三盘之后他的大男子主义泛滥了,第四盘尚未结束,胜负已见分晓,他抬手啪地一下把棋子打飞,彩色的塑料跳棋哗啦啦跳到地板上桌子底下。任性如此,许叔叔也没发脾气,只是轻轻喝了一声:“许载舟,玩得起输得起,不许这么没规矩!”然后弯下腰去捡棋子。

许叔叔是我记忆里第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男人,瘦高个,高鼻梁,短发净髯,眉目长得很清秀。衬衣领子洁白,总是翻在鸡心领毛衣的领口外面。他从来不大声讲话,对小孩子的要求通常都说“好”。他是小学老师,教语文,少不了让我和许载舟背唐诗,也会教我们背《红楼梦》里的诗词。我背得快,他就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姑娘真聪明。”手心抚过我头顶的那一刻,我觉得他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是大老粗,对我从来都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也没有夸赞和奖励,只会在我考不进前三名的时候冲我吼。而许叔叔从来不会对许载舟吼,许载舟考过他们班倒数第十。

那么温柔的许叔叔,一转眼就没了。

到了咖啡馆,许载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几年没见,他变化不大,可能是因为刚刚料理完后事,脸上显得消瘦又疲惫,眼睛还布满红血丝。他说:“我爸是上班路上没的,骑着自行车突发脑淤血,倒在路边半天都没人管。他当了一辈子老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没想到最后这样狼狈收场。明年就要退休了,都没有学生送他最后一程。”

我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安慰他,听他这么说,倒先掉下眼泪来。他递过纸巾来:“别哭,没事,都过去了。我爸以前交代过,真有这一天,一切从简,不通知老朋友,怕人家伤心。所以我没给你家打电话。现在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喊你出来叙叙旧。”

“至少你应该通知我的,许叔叔那么好,我一直很想他。”

“他也一直惦记你呢,我成绩不好的时候就拿你鞭策我,你到哪儿都是三八红旗手啊,除了象棋下得臭。”这时候他还能臭贫,“我给你带来件东西。”他从包里掏出跳棋的盒子。

“这么多年了,还没扔?”

“是啊,我也以为搬家的时候扔了呢,棋盘早就丢了。昨天整理我爸的书柜,在里面发现这个。”许载舟把盒子推到我面前说,“送给你吧,留个念想。”

我打开盒子,里面五颜六色的跳棋承载了很多美好的回忆。童年的糖啊哪怕是最粗糙的大硬疙瘩糖都是最甜的。这种开发小孩智力的小玩意儿早就不玩了,但看到就觉得格外亲切。这盒跳棋有个特点,小尖顶上的塑料圆珠跟下面的底座是分开的。那次许载舟输棋发脾气,把棋子丢了一地,有一粒圆珠掉了,怎么都找不到。所以这盒跳棋成了独一无二的。

许载舟说:“躲躲,咱们都这个岁数了,又有交情,很多事都可以聊吧?”

“可以呀,什么事?”

“你觉不觉得,其实倒退很多年,你妈妈,是有可能成为我妈妈的。”他叹了口气,“我爸人都走啦,说这些都没用。可是我看到这盒跳棋,想到很多事。这些年我爸过得并不好,有很重的心病。我知道你妈妈也受了不少罪。要是他们当年能在一起,说不定都能很幸福。”

和许载舟聊完,我就直接坐车回家看妈妈。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很想她。

妈妈看到我好像看到天神下凡一样,高兴地说:“哎呦大忙人,怎么这么好招呼也不打就回来给妈送惊喜?”然后又紧张起来,“不会是跟你老公吵架回娘家哭来了吧?”

我说:“不是。”鼓足了勇气,决定快刀斩乱麻,“妈,我见许载舟了。他爸没了。”

妈妈顿时愣了,嘴巴张得好大,半天才说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急病。刚处理完后事。我也是刚知道。许载舟怕你伤心,没通知你。”

“他这么快就没了呀。”我妈开始满屋子漫无目的地乱走,嘴上问我:“你渴不渴?饿不饿?晚上住下吗?明天上班吗?最近累不累?”

我说:“妈,其实你还是很挂念许叔叔吧。”

我妈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在屋子里晃了好一会儿,才一屁股累坐在沙发上。“真是太突然了,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没了。”然后就自言自语,“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许载舟说得没错,那个时候我们太小,太傻,什么都不懂。即使是现在,若不是他启发我,我还是没有深究当年的妈妈和许叔叔有怎样的情谊。他们具体怎样认识的,我都不是很清楚。恍惚就记得,有一天,百货大楼玩具组工作的妈妈下班回来后说:“今天遇到一个顾客,给儿子买玩具冲锋枪,真是细心,玩具的材质、配件一样一样问得仔细,生怕小孩子玩了不安全。这么细心的爸爸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从那之后,那个细心的爸爸就经常带着儿子去买玩具,然后,我就认识了许载舟。

就像是擦开了一面蒙尘已久的玻璃,陈年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说:“妈,我都这么大了,什么事你都不用瞒我。你当年认识许叔叔的年纪,跟我现在差不多。我知道你跟我爸在一起并不开心,遇到许叔叔,动情了吧?”

老妈知道我讲话一向放肆,但她没料到我放肆到了这种程度。她像是受了惊吓似的,重重在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别乱说,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啦,顶多是个反应迟钝的已婚妇女。你看《昼颜》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真该早想到许叔叔身上去。”

提到电视剧,我妈来了劲头。“我们那个时候可没那么大胆子,什么动情不动情的,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哪儿敢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老妈想了半天,哎了一声:“我就是觉得,有那么体贴的丈夫,也许会很幸福吧。”

让我回忆那个时期的爸爸,真的不如许叔叔来得亲切。他永远都在加班、出差,回家来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讲,问得最多的是“考试考得怎么样”,若是考得好,就说“还行,下次继续努力”,若是考得不好,他顿时横眉立目,问我到底哪里跟不上。我跟得上,真的跟得上,只是马虎,偶尔会在卷子上漏掉“五五二十五”的五。有一次,因为这样的错误,我数学考了九十五分,我爸让我对着墙壁,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下次决不允许再犯。我爸一直有当兵的心愿未了,于是在自己家当起了将军,拿我当小兵训练。

他对我是这样严厉的态度,对我妈也是。我妈在百货大楼上班,俗称“站柜台的”。穿着制服踩着高跟鞋一天八小时下来,小腿肚子肿得大腿似的,但是下班回到家还得做饭做菜照顾我伺候我爸,一刻不得闲。菜咸了,会挨骂;汤淡了,会挨骂;饺子煮破了,我爸就不吃了,让倒掉。那时候妈妈没少抱着我掉眼泪。她戴眼镜,眼泪滴在眼镜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班上有同学的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说:“妈,你也离婚吧,我爸一点儿都不好。”我妈哭得更凶,却说不行。

细细回想起来,跟许叔叔一家来往的那段日子,妈妈笑容最多。

可是,我们两家是怎么断了联系的呢?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我记忆出了偏差,根本就没有过那么甜蜜的时光?可相册里分明有我和许载舟的照片。我迫不及待翻出相册来看,看到了动物园里大象长颈鹿前我和许载舟的好多合影,我高出他半个头,笑得狡猾奸诈;看到了许叔叔正在用一根胡萝卜喂梅花鹿;看到了妈妈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跟穿着红色棉服的周阿姨站在干枯的喷泉前面的合影;我只是没看到我爸。

记忆真的骗了我,童年的那块糖疙瘩再含到嘴里,其实没有那么甜。那些两家人和睦相处一起聚会的景象,也都是我臆想出来的。爸爸从来没有参与到我们的游玩当中,我和妈妈像两个乞爱的人,在另外一个和睦的家庭里,寻找一丝温暖的慰藉。可这慰藉,如今回味起来,却寒冷到心里。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对贫瘠的年代里,所有人都觉得能赚钱养家的男人就是最好的,没有人顾及女人和孩子除了钱之外还需要很多更温柔的东西,比如说尊重,比如说呵护。也许今天,依旧。

我问:“妈,为什么不再跟许叔叔家来往了?”

妈妈说:“没有明确说不来往,就是我总带你出去玩,后来邻居经常传闲话,传到了你爸耳朵里。你爸是粗人,这种事儿上面可不粗。他对我说,不许再带你出去玩了,尤其不许跟许叔叔来往。如果我不听,他就去许叔叔的学校搞臭他。”

再有许家的消息时,我已经上六年级。那天爸爸妈妈少有地一起回家,进门一句话都不说,爸爸破例去做饭,妈妈坐在床上不说话,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我以为他们又吵架了,妈妈说:“我和你爸爸刚从医院回来。你周阿姨死了。”

周阿姨的死因是突发性脑淤血。这个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只有老年人才会得这种病,没想到年轻美丽的周阿姨也会。周阿姨那天下班早,在卫生间洗衣服,竟然就死在了卫生间里,幸好那天许载舟在学校上晚自习,回家晚,许叔叔先到家,发现灯开着,洗衣机开着,屋子里还飘着清新的洗衣粉味儿,而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冷了。

葬礼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去了,我爸空前友好地安慰许叔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许叔叔没了风度,哭成泪人,嘴里还不断叨念着:“我的爱妻呀,你怎么就走了呢。”我和妈妈在一旁安慰许载舟,许载舟也哭,拉着我妈妈的手不断说:“阿姨,我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躲躲,我没有妈妈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叔叔,一个痛哭流涕的鳏夫。

但是妈妈后来又见过许叔叔。因为她不只一次跟我提过,他瘦多啦,气色特别不好,一个男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又要打理家务,肯定吃不消。她说,许叔叔还会去百货大楼给许载舟买文体用品,但是许载舟承受不住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心情不好,没心思读书。其实他成绩还不错,我们有希望进同一所重点中学的,但是他中考成绩太差太差,只得就近读了他家附近的一所中学,我们渐渐也断了联系。

 “妈,其实那个时候,你是想离婚,跟许叔叔在一起的吧?”我问。

多年前的事,翻出来说,倒也坦然了。我妈跟我聊了这么多,已经没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尺度明显大了。她说:“你周阿姨去世一年之后,开始有人给许叔叔提亲。他都不满意。他曾婉转问过我的意见,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和小舟都需要我。如果我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可是你知道,那段时间咱们家里是什么情况。”

“嗯,我知道。”

那段时间我家里也不太平,我爸一直在机关工作,突然被放逐到了基层当小领导。说是升官了,还说是下去锻炼锻炼以后再提拔,但是工作性质变化很大,他不得不更多时间加班。基层工人的行事法则跟机关完全不一样,烟里来酒里去各种应酬,我爸有点儿应接不暇。他脾气暴躁,性子又太直,很长时间适应不来那些江湖规矩,每天都像红眼的公牛一样,看谁都是那块招惹他的红布,动不动就想骂人,我妈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后来,竟升级到了动手。

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发现妈妈竟然没戴眼镜。我说你眼镜呢,她支吾半天没正面回答。后来我追问她才承认,她跟我爸吵架,我爸给了她一耳光,把眼镜打飞了。跟那些爱跟孩子说另一方坏话的家长比起来,我妈算是嘴巴严的。可是那个时期,她真的忍不住了,涕泪横流开始跟我诉苦。她说她知道我爸有外遇了,看不上她了,所以才这么无所顾忌。

如果那个时候妈妈离开爸爸去找许叔叔,说不定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她没有。她害怕。她怕流言蜚语,也怕我爸找她麻烦。她心里向往着安宁幸福的生活,但是没有胆子迈出那一步。她还对我说:“傻孩子呀,我要是那样带着你去找许叔叔,人家会连你都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妈妈带着这份如履薄冰、忍辱负重,拒绝了许叔叔的邀请。

偏偏在那时候,我爸如日中天的地位被撼动了。首先是他的单位开始实行下岗裁员,他手下的员工要裁掉一大批,而这个上级指示要我爸亲自传达。现在看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我爸不过是办公室政治的一个牺牲品,被领导派去处理一个最难的烂摊子。因为下岗名单这件事 ,我爸得罪的人太多了,那阵子风声鹤唳,我妈提前下班去接我放学,就是害怕有坏心眼的下岗工人去学校找我麻烦。我妈妈甚至想过要不要随身带把匕首什么的,以备不测。跟我爸一同主持下岗工作的人,家里玻璃被人砸了,一个装着硫酸的大瓶子啪地一下穿过阳台窗户丢进客厅,差一点点就伤到人;还有一个大瓶子装着屎尿,丢进了朝南的卧室。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雪上加霜的是,我爸的情妇以跟人联手做生意为由骗了我爸一笔钱,然后又做局敲诈了我爸一笔。我爸妈辛苦攒下的一点点钱,几乎悉数赔了进去。

即使这样,我妈也没有选择离婚,而是抱着一丝幻想,以为这一次的患难与共可以换得他洗心革面。

这些事,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他们无数次的争吵中已经梳理得清清楚楚。

那个冬天特别难熬,我到现在都不愿意去回忆,放学之后天都是黑的,地上的雪被往来车辆碾压实了,滑溜溜的。我挎着书包推着单车跟一群所谓的“坏孩子”流连游戏厅、台球室,抽烟喝酒骂人,尽可能晚地回家。我不知道回那样的家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怎样面对那样的父亲。我甚至想过离家出走,把存钱罐里所有的钱倒进书包里,然后去火车站看每一趟通往远方的列车,可惜,去远处的车票都贵,我买不起,干脆把钱花了买烟给小伙伴们抽。有意思的是,对于我的晚归,他们似乎无暇追究。

后来有一天,许载舟旷课去学校找我,对我说:“我爸换了新学校教书,我们要搬家了。以后就离得远了,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其实葬礼之后,我已经很少看到他了。他个子高了不少,少了小时候那种天真顽劣的表情,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说,她已经知道了。有人给许叔叔介绍了一个离婚女人,带一个女孩,那女的也是老师,各方面都跟许叔叔蛮相配的。她祝福他了,希望他和许载舟在新成立的家庭里一切都好。

我升高中那年,爸爸的职场生涯再次顺风顺水,曾经被情妇坑蒙拐骗的伤痛似乎也痊愈得差不多,他又是家里颐指气使的将军了。我妈很平静地跟他离了婚。她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出嫁时候姥姥给她做的一床绣花被子,红红绿绿的锦缎,十几年了,依旧鲜亮如初。

而那时候,许叔叔已经再婚了。许载舟给我写过两封信,他说他不喜欢那个后妈,不喜欢那个刁钻的妹妹,他说他爸再也不跟他一起下象棋了,而是学会了喝闷酒,话越来越少,家里所有的话都让那个后妈说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甚至不愿意跟他分享我的心事。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努力读书,考最远的学校,以后再不回家。

 

现在,我和我妈坐在沙发上,翻着旧照片,像两姐妹一样说这些旧事,挺坦然的。离婚之后妈妈着实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找房子,挣钱,顶住各种压力。后来她从百货大楼离职出来,跟人合作生意,各种心酸苦楚数不胜数。不过好在苦尽甘来,她向往的平静的日子终于到了。

要不是听到许叔叔的噩耗,要不是跟许载舟见了面,我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也许人真的会选择性失忆吧,那些不开心不美好的事情自动被屏蔽到不易被发现的角落,这样才能腾出更多地方接纳开心和美好的事。

几年前我出门办事,在火车站偶遇出差归来的许载舟。他继承了许叔叔的瘦高个和清癯,面貌更像他妈妈,算是个美男子了,跟一年级时矮我半个头的猴崽子判若两人。匆匆见了一面,留了电话号码。才知道他已经成了家,各方面也都还不错。问及许叔叔的身体,他说挺好的,就是二婚不太如意,半路夫妻总是有种种难处,等等。我说我爸妈也离婚了。他说:“阿姨是最像我妈妈的人,可惜我爸爸没福气,娶不到她。”然后又说了些“保持联系”、“去家里玩”之类的客套话。没想到这么客套下来,竟再也见不到许叔叔了。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我妈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她说:“只能说没缘分吧。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没勇气;有勇气走出那一步了,已经错过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有意见,也对我有意见,虽然你没说,但是妈清楚。你觉得我窝囊,可是,我真的不能在那样的时候丢下你爸不管呀。你们这代人,什么东西坏了就讲扔了换新的。我们那代人缝缝补补习惯了,舍不得丢。我年纪轻轻就嫁给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对我真的是不错。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妈像少女一样,竟然羞涩了,“有一次,我们看电影回来,你爸送我回家。我说口渴了,想喝水。那时候也没卖水的那一说,喝水就街边的自来水管子。你爸说水凉,不让我喝,然后自己含了一口,嘴对嘴喂给我了。我想,这样的人,也许会对我好一辈子吧,我也要对他好一辈子。”

这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讲她和爸爸恋爱的故事,第一次,像言情小说一样的恋爱故事。这一刻,好像她十几年受到的委屈和怨气都烟消云散,不曾存在一般。那一段相爱相杀残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药,而那大海捞针出来的一点点甜蜜就像药引子,骗着她吃了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傻。或许每个女人在许愿的时候,都不曾发觉愿望本身的虚幻性。

我说:“那许叔叔呢,你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吧。”

妈妈说:“我不敢有啊。”

“哎呀你够了啊,都说了这么多了还藏着掖着,有什么不敢有的,人都没了。”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了,自觉地闭了嘴。

妈妈叹气说:“其实算起来,见到你许叔叔的次数是数得过来的,但是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你和小舟一起下棋,把棋子弄了一地,我和你许叔叔一起猫腰在地上捡。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就那么一下,真的是又害怕,又激动。那心脏跳得呀,现在都没忘。”我妈摘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又把眼镜戴上,“唉,跟你说这些干啥,你又该笑我老不正经了。”

我在包里拿出了那盒跳棋,递给她,“妈妈,留个念想吧,许叔叔的心里一直有你。”

妈妈接过那盒跳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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