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们相识的那年，彼此刚刚小学升初中，成为同班同学。

他叫赵小南，我叫赵小北。班主任点名的时候，点到他，我没听完就果断地起立答到，从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跟我的名字这么有缘，而且，性别男。等老班毫无所觉地顺势点下一名，“赵小北”，他刷地站起来大声喊了“到！”班里顿时一窝乱。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学校是按入学成绩分班的，他是全校第一，我是第二，于是我们俩双双被分到七年级八班。老班点名那天，我是认知错乱，他根本就在发呆。

同学们坚定地认为我俩不是兄妹就是姐弟，在闹哄哄的下课间，我再次果断地站出来，到他面前：“嘿，同学，我认你做干弟弟怎么样？”心里却咬牙切齿地想，才不要被占便宜，而且，干妹妹什么的，听着就暧昧得让人神烦。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那张脸，就像经历了一场精神领域的痛扁。

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之间划着分明的三八线，全班按性别分两边，以成绩为标准，从考试到听写全方位厮杀对决。而双方的头目，一个叫赵小北，一个叫赵小南。只有老班乐呵呵地观景，做鹤蚌相争的渔翁稳坐钓鱼台。

可惜时不我与，每每有个什么测试不管我多么努力总也爬不到第一名，被赵小南镇压着简直要成为万年老二。而赵小南还算是个有风度的小男人，事后作为竞赛败方被罚抄的时候他总会带着男生一班人马友情支援，这一场争风吃醋闹到最后往往根本分不清南北。

那时候我爸妈总是吵，吵完了就骂我说你为什么没有考第一，超级不讲理。我看着我爸头上的白头发只有无言以对。后来终于有一次西风压倒东风，赵小南以零点五分之差成了第二名，那一天我回家，站在那俩人中间喊暂停，却从挨骂直接升级为挨打。这一刻我才明白，无论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优等生，对他们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也许真的因为一直二，我被不由分说从普通班的元首八班转去了特等班前七子的一班，两个班隔着一层楼就像隔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三八线，七秒钟就能跑到的距离，阻碍就像鱼的记忆，自由就在眼前，永远触碰不得。我在牢犯一般的管制和严酷繁重的训练下再也没见过以前的同学。

再见面的时候赵小南已经是大男孩了，我的娃娃头也变成了长头发。那一年，我们高中，同班同学。他是第一，我是倒数第一，外加转学生。

首次重逢会面，我像是二不够似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向他严肃地比了个V的手势打招呼，回想起来简直不忍直视。我那时候已经变得沉默畏缩，形销骨立，没有朋友，没有表情，也不爱跟人交流。然而就心理上来说，作为最初相识的他，大概是与旁人终究不同的。

一见钟情是多么脆弱的事情，就像我爸和我妈那样，从来都不值得相信。我只知这世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对三年封闭般生活过的我而言，一切都是陌生而恐惧的，只有赵小南带着善意好像成为整个班里我最重要的那个故人，像波涛之上的那根稻草，漩涡里的一缕浮萍。他还顺便兼职了我的树洞，不开心的时候那些奇怪的念头全都被我单方面用我妈的手机玄之又玄拐弯抹角神神叨叨地发给他，他从来没有回过我，而我每次说完就忘了。见到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提，好像从来没有过的事，令我分外安心和淡定。

赵小南真真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当然，我能与他对垒的局势已经是过去式了，却并不妨碍他始终保持着与曾经敌军头目的革命友谊。

作为一个土著，冬天会默默地留饮水机的热水给我，能注意到我饿肚子给我买饭，还总是装做不经意，赵小南实在称得上是足够义气，典型治愈系傲娇好闺蜜的样子。我甚至很快恢复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然后一脸蠢笑地在他饿的时候请他吃我储备的方便面还债。

新的同学告诉我，你刚来时候的样子就像个超级严厉的老师，把我们吓了一跳呢。我尴尬地笑，后来想，赵小南会对我好，也许是我那幅模样看上去太过可怜吧。

只是我终究还是变了，不再是当初可以与赵小南一拼的绩优生，不会勇敢地问候他嘿小弟你过得好吗，甚至不敢提起曾经的知交好友，仿佛没有过去，只剩下对谁都没心没肺的笑，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想，谁对我好我对谁好，傻呵呵地。但是能够保住这简单的笑容，就已经很好了，我好像本就一无所有。

那一年我十六岁，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第二份第三份……生日礼物，然后紧张兮兮地瞟他，略不爽地腹诽赵小南你坐我旁边都没有罪恶感的嘛。然后放学的时候，就超级爽地收到了他的大盒子。

一路得瑟地回到家拆开，很漂亮的雕塑，浅蓝色的基调，男孩半跪举着玫瑰花望向女孩，亮瞎了我的狗眼。雕塑背后伸出的翅膀有一束水晶线连着底座，当时流行的打开开关会发光的那种，可惜大概路上磕了碰了或者颠散了，连接断开了。我把它放进珍藏的小箱子里，一连好几天都对赵小南放射心满意足的带着赞许的亮闪闪的谄媚笑容。

时间如流水般哗哗地过去了，我像希望的那样作为一个差生生活着，不跟赵小南比优劣，也没获得来自家庭从未拥有过的肯定与安宁，但不一样的是，我好像已经不在乎了。

后来，即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也听说，赵小南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女孩子觉得自己成绩下降了怨他，于是恋人变仇人。我其实不太懂喜欢是什么，但很明显的这真是奇葩的分手理由。赵小南一直没有短缺过女朋友，从前到现在一直都是。我茫茫然地想着，听上去感觉他太花了。

两个人闹得很厉害，那女孩坐我后面，赵小南的位子跟我隔着一条过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调了座位跟我的位子几乎可以合成一条对角线。

有一天晚自习上，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做题的时候，我后面的那女孩突然猛地站起来朝赵小南头上砸过去一本汉语大字典，伴着头上的罡风我张大嘴巴惊呆了，这时候才对大家口中他们的轰轰烈烈略懂一二。

字典没有命中，赵小南站起来出去了。我特无奈地想，作为苦逼高中生这种时候除了厕所你还能去哪，最后还是不放心，拿了点卫生纸伪装一下也跟去了，然后就听到洗手间有哭声。

我从来没见过赵小南哭，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回看到他跟人打架都一瘸一拐的了都没见他掉一滴眼泪，好吧那次也是为了一个漂亮女生，这个色胚。

可是赵小南是班草，我是脑残，我怎么能懂这种外貌人士精英人种的世界？要怎么安慰人啊，我没经验也不太会此等技能，唉。

叹完气我还是悍不畏死地上了，当然不是上男厕，我只是在洗手间门口弱弱地喊了两声赵小南，就默默地蹲在附近栏杆边被夜风吹得一头凌乱等他出来。

从时间上来看赵小南出来挺快的，我头发还没被吹定型。他问我，你出来干嘛？我翻个白眼说，洗手间你上我不能上啊？然后默默心塞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臭嘴。他表情还算正常，我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递给他嘱咐他待一会儿就回去然后就肝颤地跑了，没敢看他眼睛。

后面几天赵小南都没出现，听说他去了网吧。那时候已经是高考冲刺阶段，时间紧张得像脱肛的野马，我想了想那些偷器官案摇头丸案，再想想他被甩的那本超级字典，忍不住悄悄借同桌的手机发短信跟他说散完心就回来一定要注意安全，别的一句也没敢多言。后来我才知道班上给他发短信的人都可以组队合唱一首“回来吧”，他不仅一如既往而且一视同仁，谁都没理。

赵小南后来还是回来了，据说狐狸脸老班跟他谈了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发挥面对我背书打瞌睡时从未有过的宽容与理解抚平了一切。

赵小南从从容容地继续霸占我的储备粮，扶着额头郁闷地跟我说，你明明比我小，怎么感觉顾我跟我妈似的。他带动了班里一大堆同学把那个小裤衩外穿胸前有闪电的肌肉男叫成了我的外号，他说因为我是超越旁人的人类，我自行理解为我是超级不正常的人，然后明里暗里黑了他无数外号，嚣张而坚定地宣称赵小南是大傻瓜。

班里有女生莫名其妙质问我，你成天有什么好高兴的，谁相信你真的这样简单啊？赵小南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说，我信啊。我撇开脸怕被他看到我的眼睛，脑子里却光芒万丈地觉得，掌心握着的这把岁月，值得快乐的事情只要你想就太多太多。

再后来，高考了。

我这三年混得挺好，没遭受什么暴击挫折，反倒因为脑壳里千奇百怪的呆没少不知不觉折磨旁的人。年少感情好，临分开时大家都写留言本，我为了避开高峰期的流水作业，比别人提早好多天给人写，骗他们说我绝对肯定不会提前看，然后偷偷看到赵小南在我的留言本里说，珍惜此生和你在一起独一无二的自在轻松。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弧度地弯，想着赵小南不枉姐和你勉强青梅竹马一场，懵懵懂懂地觉得怪怪的。

毕业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阿萝跟赵小南告了白，没有听结果就跑掉了。好友金铃跟我说这段诽闻的时候说，其实班里好多女生暗恋他，阿萝算有勇气的了。金铃还说，据说好几个缠着认他做哥哥。我就像山中的居士，从不知乡闻秘事，却只是恍然一笑。

高考成绩出来了，赵小南过了一本线，报考了南方的一所高校，我落榜。他第一次发短信问我，我认你做干妹妹怎么样？我麻利地回他，还是做好朋友吧，朋友好啊。他说，好。

我默默地删了那条短信，还回了我妈的手机。他爸爸妈妈、他的家都在那里，我知道赵小南不会回来了。可是我的家、我的爸妈在这里，我也不会走。我收起翅膀把自己困在这小城，比谁都清楚地知道，从此再见太难。

而赵小南你忘了，我从来不给人占便宜的，干妹妹，怎么听怎么像干爹，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流行。还是做朋友吧，朋友才能永远啊。

我跑去玩具店买了相中很久的地包天的京巴犬送给赵小南作离别礼物，还给它取了幼稚得不得了的名字。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猫，在永不停歇的吵闹声里陪我一起发抖难过的、最亲密的伙伴，彼时那个家里也许唯一欢迎我的存在，我曾经想要找只小狗来给它做伴，但它有一天忽然失踪了，我在爸妈天知地知的眼神里沉默着放弃了寻找，简单的愿望变成了永远未完的遗憾。可是为什么要送赵小南？谁知道呢，我没想过，就当他是我曾期望领回的那只地包天好了，就当他送我十六岁生日礼物的偿还，就当，我也信他永远不会抛弃陪伴。卡片上最后的话仍然曲折晦涩百转千回绕着圈，他们说这叫做文采，只有我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回到最初那年勇敢而直白，阳光坦然地跟他说，嘿，赵小南。

该走的都走了，在一堆要死要活的人群里，我落榜的心还不如朋友生离伤得彻底，留着又能干什么呢，我好像本就一无所求。我开玩笑似的跟他说，赵小南，我把你作为目标奋斗吧，你等我去找你。他说好。

赵小南走了，我复读，校门口的修车工捣捣弄弄修好了他送我的雕塑，灯亮起来的时候，男孩和女孩的翅膀上通过一道流光，有什么印记微微地亮，我凑近了看，那双发光的翅膀上，不知谁用拙劣生硬的手法刻下的，一边是love，一边是you。我不敢乱猜，我以前懵懂，现在也不想再懂。

虽只一年，沧海桑田。

作为没有手机又没网的学生党，我始终没有联系过赵小南。

在这一年里，我父母离了婚，我妈去了赵小南所在的那所城市，我跟我爸守着空荡荡的家，在心里发誓说此生不入那城。这世界上最深沉的感情，从来不是眼泪能够留下的。我浑浑噩噩活得太久了，几乎忘记自己其实是说一不二的顽固派，永远不愿去回头看。

后来我生日，赵小南在企鹅上给我留言说，Happy birthday to my super girl。我截图偷偷藏起来，一句话也没有回。

那时候我又有了很多奇奇怪怪新的外号，只没有人会像赵小南那么执着地叫。我买了第一款手机，短信发到了空号里。我的企鹅好友里赵小南的头像总在亮着，只是没有动静，之后我才默默地在他的头像上也设置了隐身对其可见。我知道他换了新的手机号，却从来没有问过是多少。我也知道，他似乎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却也从来没有打听过。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忽然就想到几米漫画里画的故事，向左走向右走。他就这样向南飞，而我一路向北。

第二年赵小南生日，我打开企鹅，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生日快乐。忽然就想笑，想起他当年给我发的短信。

我回答得挺好。

我絮絮叨叨给他发那么多短信的时候他一定觉得我像个神经病话还超多，于是最后那一刻我显得多帅气多潇洒。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后来知道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和事。但是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如果我记忆，就总是不快乐，于是我总是轻易就忘了，该忘的，和不该忘的，从来都不说。他们说那时的我是个总是傻笑的疯子，可是即使我笑得地动山摇，没有人懂疯子的世界。

他们是，赵小南也是。

在梦里，花已经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