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角

如果说八月十五是一场戏，那月饼就是这场戏的主角，但是，那年中秋，我们家桌子上放月饼的地方却虚位以待，出现严重的缺角现象。

那年我还很小，爸妈东拼西凑勒紧裤腰刚刚凑起家里的三间大砖房，徒有四壁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和几件爸妈结婚的珍宝，便剩下空旷，所有的清贫透过塑料纸糊的窗户把心酸看得一清二楚。

嘴馋的我期待八月十五好久了，因为妈妈答应我中秋要让我吃上月饼，这对于只有一个吃心眼的我，简直是上天堂的荣耀，我恨不得妈妈承诺我的第二天就是中秋，这样妈妈便没有抵赖的机会，而我无限的希望也不会只是一朵昙花。

那时少不更事，仍每天时不时追问妈妈怎么让我吃上月饼，因为家里的基本开支都结结巴巴，月饼在那个时候对于我家来说就是一件奢侈品。我时刻担心所有的欢喜到最后只剩竹篮打水的结局，可是妈妈总是信誓旦旦地宽慰我，让我不得不把心放回肚子里。

真的出乎我意料，亲戚来我家串门，最让我高兴的是，她带了几个月饼。亲戚走了以后，我喜滋滋的和妈妈谈判，“这月饼我可以吃吗？”妈妈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但要等到八月十五晚上。”妈妈的话让我乐开了花，我偷偷地想，“只要妈妈让我吃，让我等，我不怕。”

可我还是担心，万一妈妈把它锁起来，到时候再反悔，那我怎么办，可我也不能再纠缠妈妈，因为妈妈的信誉一直都有曾参第二的范儿。

于是，我认为很有远见地放弃了自己的计划，谁知，让我吃惊是妈妈真的在实现她的承诺，她并没有把诱惑我的月饼放进她的专属柜子，而是放进了我随时可以查看的一个桌兜里，仿佛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我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候，我不能犯原则性的问题，这样以后跳进黄河也无法洗刷这前耻。

我默默遵守与妈妈的约定，只是那种刺激的期待让我变得很开心，而月饼好像我寄放在桌兜里的灵魂，每天放学都要打开看看，看它是否完好的躺在固定的区域。

八月十五终于来临，我饱受的相思之苦在被解除之前亢奋得难以抑制，月饼就像紧箍咒，我念得自己心焦。放学，赶紧回家和心爱之物约会，但是打开桌兜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空空的桌兜腆着肚子如同饥饿的孩子向我讨吃的，我真以为是它幻化小人将我的月饼偷吃，此刻在我面前卖乖。

我呆呆望着桌兜，以为这只是意外的眼睛停电，说不定我多看一会，它就自己再现了。可是，她却真实的是一场夜晚，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八月十五走亲戚，我把月饼带你外婆家了。”妈妈的话像一道雷把我从头劈到脚，我感觉自己一点点结冰，然后又被人抠掉那些冰晶，像冰雕却黯然无光。“那你承诺我的月饼宴呢？”我试图用声嘶力竭去掩盖自己心里啃食的小虫，“会有办法的。”“能有什么办法，连月饼都没有。”我知道所有的现实都被妈妈的决定淋成了落汤鸡，想要恢复元气，只能来年再话了。

那晚所有和月亮约会的人都很有眼福，她透亮的如同镜子，照着每一个人的瑕疵和哀伤，吃过晚饭后，妈妈让我和她上邻村一家有点事，我本来不大愿意，可还是不忍心妈妈一人，便去作陪，二舅舅家也在那个村子，妈妈害怕遇上舅舅，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刚进村，我们就和舅舅撞上了，舅舅知道我们家又要过无月饼的中秋，心疼我这个馋嘴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妈妈办完事，一定要去他们家，我不知道自己那么小怎么就那么聪明，一下了就解读了二舅舅的意思，“来我们家吃月饼”，潜台词让我感觉那些枯死的花草，重新活过来了，这世界从淡淡微凉的秋天穿越到了春天，我仿佛注入兴奋剂全身沸腾，渴望激动。

但是，所有的现实只是逆行的列车，终点是我们的自尊和面子。妈妈办完事后，绕过了二舅舅家，径直离开，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二舅舅如同能洞察内心的耶稣，降临我面前，阻止妈妈对我一次次的侵害，帮我实现我只有指甲盖那么小的吃月饼愿望，但是，一切如天上的月亮，四平八稳。

我再也忍不住心里魔鬼的激发，埋怨妈妈不给我买月饼，不带我去二舅舅家，欺骗我幼小的心灵，我的抱怨挖掘了妈妈的愤怒，我所有的合情合理，都成了故意刁难，一场斥责成了我的灾难，我含着泪水，缩在没有阴影的窗户下的被窝，独自消化我的难过。别人快乐的月饼节里，我只能用泪水去涮清被裹色的贫穷心灵。

也许，那些贫穷的中秋里，月饼从来都不曾有位置，只是我深深的记住了，一个小孩子为吃月饼所遗下的罪过。但愿所有人都还记得自己的清贫，记得那些年少里我们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