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狗狗的约定

2013年8月8日，她来到我家。

那时候她才两个月大，很小很小，缩在我怀中一小个，眼睛亮得像两粒发光的电灯泡，照亮整个世界；她的嘴唇总是一个微笑的弧度；脑袋仿佛轻易可以捏碎；还有她通体如雪一样白，没有一点杂质。

我很爱她，巴不得把全世界所有最好的都给她。我给她在网上买了很多东西，包括她的小窝，她的饭碗。

我每天亲自给她做饭，洗澡，梳理毛发；带她散步，游戏，带她骑车。

我经常带着她在小区下面散步，她跑跑跳跳，如一条充满活力的小生命。

我记得我第一次给她洗澡的时候，看着温热的水流进她的眼睛，让眼睛发红，但她一声不吭，也没有抓狂，只不过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抱着她看鱼，她把脸趴在鱼缸上，好奇地看着看那，看着鱼儿受惊的样子欢快极了。

第一次给她吃奶片，她舌头一卷就把东西吃进去了，此后，那成了她最喜欢吃的零食。

第一次吃饭，她狼吞虎咽，不到半个小时，一碗饭就悉数吞了下去，我赞扬她胃口真好，转身去厨房给她盛第二碗。

第一次带她打疫苗，她怯生生地看着疫苗，我摸着她的头，小声安慰道：“不怕。”

第一次送她个超大的毛绒玩具，她很喜欢，咬着玩具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那天的地板是被这个玩具拖干净的。

第一次带着她骑车，她跟在车后面撒欢奔跑，我怕她跟丢，不停地回头看，结果她顺利地跟在后面，倒是我因为频繁回头看差点撞到人。

家里面经常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很多时候都是她陪伴我，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尽管她看不懂，但是她看到我的情绪随电视情节变化她也会变化；她喜欢趴在我的大腿上歪着头看电视；时间久了，她甚至知道我喜欢哪个节目。

有一次，我抱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下，我对她说：“以后我就照顾你一辈子啦好不好？”她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脸，仿佛在说：“我相信。”

记得我第一次烤蛋糕的时候火候不够，蛋糕硬得跟块铁似的。第二次我死性不改烤了饼干，再次失败。

当我灰心丧气从房间出来，发现饼干已被她悉数吃完，她是我的第一个食客。

当天晚上她就拉肚子了，我手忙脚乱找药没找到，急得都快哭了，她虚弱地趴在我腿上，轻轻蹭蹭我的手，仿佛在告诉我她没事，她很好。

我喜欢家里整洁又干净的样子；不喜欢吵闹的环境；喜欢干净一尘不染的地板；最讨厌的就是家里乱糟糟的样子。

而她呢，我经常做完作业出去一看，发现茶叶被她扯出来撒了一地，玻璃杯摔碎在地上，后来我把玻璃杯放在高处，让她够不到；她喜欢吃的零食我买了很多很多，堆在房间里，她没事就来要，所以总是把包装袋撕得到处都是；我经常抱着她在鱼缸前看鱼儿，她喜欢去动那些鱼儿。

这一切，都和我的生活完全不符，但并不妨碍我爱她。我把她当个孩子样宠着，任她闹任她疯，我都不舍得骂她一下。

可是当有一天，新鲜感过去了呢？

我开始生气她。

生气她的吵闹；生气她的不听话；生气她跟我出去总是跑来跑去；生气她总是不爱干净；生气她把房间弄的乱糟糟的；生气她总是随便撕包装袋把垃圾弄得到处都是；生气她总是去骚扰鱼缸里的鱼儿……

一生气，就对她发火。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怯生生的缩在角落旁，眼神里充满害怕和不知所措还有一点点的疑惑。

可发完火后又能怎么样呢？她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也只能摸摸她的头，叹息一声。

后来，生气就变成了厌烦。

我开始厌烦给她收拾被她弄得乱糟糟的床铺，宁愿自己玩手机；厌烦给她洗澡，宁愿自己把衣服洗了；厌烦给她买那些她喜欢吃的零食，宁愿自己躺在沙发上吃东西；厌烦带她去小区里面玩耍，宁愿与朋友出去唱歌；厌烦带她打疫苗，宁愿自己看电视；厌烦每天回家后她抱我大腿，宁愿甩开她，转身进房间，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厌烦抱着她在鱼缸前看鱼，宁愿和同学在鱼缸前观赏；厌烦拿着玩具逗她，宁愿自己抱着玩具玩。

而这个时候的她，眼神里满是疑惑与胆怯。

再后来，就开学了。

我只有周末在家，我不在的这五天，她在干什么呢？我无从得知。

有一次周五回家，开门发现她趴在鱼缸前，呆呆地看着鱼儿游来游去，眼睛里早已失去以前的欢乐，仿佛一个对生活厌烦的人。

那个毛绒玩具，现在是她唯一的玩伴，可毛绒玩具终究不是活人，不能陪她唱歌玩耍，不能带她去外面，只能任凭她怎么蹂躏，永远傻乎乎地对着她笑。于是两周后，那个玩具被她咬成一片布。

每次想起她，我就对自己说，回去了要好好跟她玩几天，要给她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可是每次回去，除了刚进门的一阵亲热，之后几天却又因为同学聚会、做作业啊忘记了她，只在每次回家后，疲惫地看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回房间睡觉。

只有我回家，她才会稍微雀跃一点。妈妈回忆，其它时候，她几乎都是懒洋洋的，没有生机与活力，整日懒懒地趴在窝里。

我知道她一定很孤独，因为她这个样子，多么像曾经的我。

再后来，她就到姨妈家去了。

因为她太孤独，早已没有刚来家里的活泼，而且，小区不准带狗狗下楼玩了，理由是怕吓着小孩子，还有担心环境卫生。妈妈对我说，你喜欢假期可以接过来。

“你喜欢假期可以接过来。”很多年前，在我9岁时，这句话她也对我说过，那时，我正对我的第一条小狗伤心。

送到姨妈家后，我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过去，她最喜欢的薯片，她喜爱的那个毛绒玩具，她的蝴蝶结，她的饭碗，她的梳子……

我把她轻轻放在姨妈家地板上，拿出薯片，一片一片的喂她吃。吃完，我站在门口，轻轻拍拍她的头：“乖，这里就是你的新家啦！”

她像没听懂似的，轻轻伏下身，用脸蹭了下我的腿，我把绳子交到姨妈手上，转身走出门外。在我离开门外的那一刻，她突然站起身来，爪子向前刨着地，努力想挣脱出绳子的牵引，她大声叫起来。当我把门关上后，还听到她的爪子在门上不停地刨，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她内心撕心裂肺的哭泣。

姨妈家有条哈士奇，我想，起码她在那里，不会孤独，因为有陪伴。

她去姨妈家一个星期后，我去看她，我问姨妈多久给她洗一次澡，姨妈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星期。我告诉姨妈，一定要隔一天洗一次，我的她很爱干净，一定受不了一个星期洗一次。

而我又在她的眼睛里，找到曾经那种感觉，她刚来我家时那种感觉，湿润如雨滴，柔软如毛毯，如漆黑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如发光的灯泡。

那种东西，被称为“生活的希望”。

我想她一定很快乐。

我看到她与哈士奇在小窝里快乐地玩耍，她的腿像要飞起来一样；她与哈士奇共同分享一种零食，吃得津津有味；她还爬上沙发看电视，身上被姨妈盖上一条毯子，哈士奇也爬上沙发，和她一起钻到毯子看电视；他们分享一切东西，住处，食物，玩具……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浩渺虚无的宇宙中两粒小小的星辰；就像冰天雪地中被狂风摧残的两个挤在一起相依偎取暖的人类；就像被战争侵虐过后的幸存者们相互照应；就像两位多年的老友。

就像曾经的我们。

就像我们曾经的岁月。

很快，冬天就来了。

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雪纷纷扬扬，从天空中飞洒下来，鹅毛般的雪，在空中舞蹈，旋转，然后落到大地之上。

那天，地上全是厚厚的白雪，一层一层，洁白无暇，多么像她。我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带她来，如果她在这里，那么一定是最美的一幅雪景图。

她就像雪一样。

再后来，就是2015年1月15日了。

我到姨妈家去，我问道她去哪了，姨妈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

那时我才知道，她不在了。走丢了。

是多久走丢的呢？老早以前了，2014年11月26日。

那天，表哥结婚。

因为人多，门是打开的，谁也没看见她从家里面溜了出来，直到送走客人，姨妈才发现她不见了。

再找，已经找不到。

而我，则是在将近两个月后才知道。

2015年8月8日，如果她还在的话，已经两岁了。

嗯，是一条大狗了呢。

她是一条萨摩耶。

她叫雪儿。

她当年来我家的时候只有两个月，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2014年1月，她半岁。

至始至终，我都没看到雪儿长成大狗的样子。我想一定很好看。

两年前与两年后家里似乎没什么区别，独少了她欢快的身影。

那个沙发，以前我和她在沙发上打闹玩耍，拿着她的玩具到处丢，到处疯。可现在只剩我自己孤独的坐在上面。

那个浴缸，以前我给她洗澡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泡沫洒得到处都是。她总是趴在浴缸上，看着我玩那些泡泡。可现在里面空无一物。

还有那些鱼儿，鱼缸里的鱼儿不知道换了几拨，但鱼缸还是那个鱼缸，就连上面她曾经的划痕，那些印记，都是那个样子。

那些她喜欢吃的奶片，以前超市里没有她喜欢的那种，我只好在网上买，上次买零食的时候偶然发现超市进了那种奶片。可她已经不在了。

以前小区命令不准带狗。现在经过抗议后又废除了。现在每天草坪上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和宠物在那里嬉戏。可她已经不在了。

我爱她的一切，我爱她吃饭的样子，总是带着一种满足和对食物的敬畏感。

我爱她睡觉的样子，安详的，宛如一个婴儿般，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每天早上她都进我的房间叫醒我，她趴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看着我醒来。

她经常在我看电视的时候蹭到沙发上，死皮赖脸地要分享我的零食。

我最怕的就是穿裙子的时候，她喜欢毫无顾忌地抱我大腿。

可这一切，随着她的离去都不复存在。

上次我帮姨妈家的哈士奇在网上买项圈，进入了我常去的那家店铺，里面的客服还记得我，问我家雪儿呢，最近怎么没买东西了？我怔了怔，答道，她不在了，丢了。

她不在了，丢了。

这句话我回答过很多人，她们或惋惜，或幸灾乐祸，没有人知道，我说这句话时，心里多么堵得慌。

那个店主沉默片刻，传过来一个文件，我打开，是一部电影，《我与狗狗的十个约定》。

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

我没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我没有看着她长大；我没有了解她；我没有信任她；我没有好好对她；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我没有认真听她的声音；我没有长久地守护她。

我没有履行约定。

我买了她之后又抛弃了她。

我没有遵守诺言要照顾她一辈子。

我欺骗了她。

我对不起她。

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人或物是我最感到愧疚的话，那肯定是她。

片子里Socks死的时候，我泣不成声，但是内心仿佛看到希望，丢了总要比死在我身边好。忽然的很庆幸，雪儿不是老死在我身边的。也许她被人捡到，待她很好。

雪儿，如果你只能活10年的话，我不要养你。不要在我完全依赖你之后，让我无可奈何的看你离开。

雪儿，你走后的有个夜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你长成一条大狗，憨厚可爱，温顺可人。

梦里只有我们俩，你趴在地上，闭着眼睛。

梦境里的我扑到你面前，蹲在你身旁。而你，缓缓睁开双眼，乌黑如曜石的双眼温柔地看着我，如以前一样。我紧紧抱着你，跟你说对不起。

你蹭了蹭我的腿，摇了摇尾巴，仿佛在说：“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还想继续说什么，你却已经在我怀里慢慢变成透明，我眼睁睁看着你消失不见，最后化为一缕空气，消散在这大千世界，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可我却无能为力。

然后我就醒了，天还是黑的。看了看时间，2015年8月5日2点55分。

《小王子》里面狐狸说过一句话：“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的负责。”

我很抱歉，没有好好爱你。

之所以不愿用“它”来称呼你，是因为在你陪伴我的这些短暂而美好的日子里，你在我心中早已如家人的存在，失踪的家人。

我不愿意承认你“死去”，你现在是生死未卜，谁知道呢，也许你在这世界的哪一处平安喜乐。

我始终以为，你终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