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一个月整,起风了。
晚上从北齿小区到传媒大学地铁站,要经过一段悬着六盏要死不活的路灯的路,鹅黄色的光晕下,一对晚归的情侣从路口处拐了进来,男人满脸溺爱,紧紧搂着身边衣着单薄的女人,女人小鸟依人,拍打着落到男人头上的槐花瓣。多和谐的景致啊,M想,却被风卷起来的洋槐花呛了一鼻子灰,索性往没有槐花的黑暗处靠了靠。这条路,是你们的。
一个月前。
M小姐从国外回来,一帮子朋友来F城接风,正喝着酒,突然收到了消失快一年的Y先生发来的短信,问一个去他那里应聘的熟人。
屏幕上躺着Y对M独有的称呼:“阿狸,xx这个人靠谱么?”消失这么久的第一句话竟然说得这么自然。
3月份的风比任何醒酒药都来得猛烈,她的号码一直没变,电话的另一头却迟迟未接,就在快要断掉的那一刻,Y先生接了。
“阿狸,你,回国了?”
“我回来了!”
“你,你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
M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一个劲儿地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Y先生突然说,“来北京吧阿狸。”
“……”
“来吧。”
“好!我来北京!”
这般干脆利索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M唯一一次用嘴巴支配了脑子,然后一秒钟,在心里推掉了成都的offer,一秒钟,拿自己的未来赌这份曾经错过的爱情。现在的M确实变了,她不再恐慌未知的生活,现在的她满脑子都是,你又出现了,那么,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Y先生曾经是M小姐生活中的一部分,还没有开始就夭折的一部分,现在仍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剩着,甚至被人怀疑性取向有问题,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答案,或者是,等时间把Y先生从她的心里赶走。
M小姐一直没有告诉Y先生,她是什么时候确定自己已经爱上他的,也许是两年前,从台湾学习回来的Y同学告诉M他恋爱了的时候。
三年前,M和Y作为某报特约大学生记者去外地采访,在那之前,学法律的Y就常带着学教育的M一起做人物稿子,到后来成了站里的老记,两个人又一起去前校长家里做学科访谈。
那时的M觉得,和Y在一起,就算天塌下来,都是享受的。那天,两个人带着某报的任务,在期末考的当口儿一起去了另一座城市。访谈结束后,一行人被拉到农家乐喝了不少酒,Y很亢奋,一直拉着她喋喋不休,最后冲着她冒了一句,“M你知道吗?你是一只好狐狸!”
直到风吹尽了酒气,Y就像一个小孩子在M旁边不断重复刚才的话,看着失态的Y,M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因为第二天就要上交一整版的稿子,所以今晚通宵是没得商量了。回到住处,Y进了洗手间,M听到水击打陶瓷盆的声音,还有,Y哭了,这两种声音从不隔音的门缝里传出来,“阿狸,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M端着给Y泡的浓茶,站在门口喘不过气。
Y出来没再说什么,两个人相顾无言,抱着各自的电脑写稿到天亮。凌晨5点的时候,不常熬夜的M有些扛不住了,和着衣服眯了一小时,醒来的时候看到Y偏在椅子上的背影,鼻子一个劲儿地泛酸。
一直以来,M都在努力经营着她和Y之间的友谊,当Y在新闻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落在后面的M却越来越自卑,她没有奢望有一天,他们会越过友谊的雷池而上升到另一层关系,更没有想到,自己一向崇拜的人竟然喜欢上了自己。
那时的她有些害怕,也有很多顾虑,和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M有着无法言说的压力和纠结,她害怕看不见未来的承诺,更害怕承诺之后带来的伤害。于是,分不清是醉酒的表白和没有安全感的她在失控的Y面前选择了装傻和沉默。她想等他,等他在合适时间,合适的场合,再把那句话认真地说出来。
而Y,一直没有再说出来。
几个月后,Y申请去台湾做了交流生,M留在记者站,彼此的联系越发的少了。M除了偶尔想起Y,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生。一个学期后,M收到Y的短信,短短四个字:“我恋爱了。”M终于等到Y先生开口了,却是,我爱上了别人。
“我要听故事。”M淡淡地回了Y,没有多余的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她想知道原因。
Y从台湾交流回来,去了记者站找M,例会结束后Y送M回宿舍,在路上,Y给M讲了他在台湾经历的一切。
那个女孩儿有个很美的名字,名如其人,是同一批去台湾交流的同学。Y在台湾生了一场大病,那个女孩儿赶去医院陪他;Y在校园的树下写新闻忘了时间,那个女孩儿就带了便当给他送来;他们一起出去旅游,一起吃饭,一起学习。坐捷运的时候,睡着的女孩儿把头靠在了Y的肩上,没有谁表白,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故事讲完了,M推着自行车,努力保持微笑,一个劲儿地说:“那个姑娘对你真好!你真有福气!”Y看着M,不再说话,M骑上车头也不回地道了别。回去后的M对闺蜜说:“他在骗我是不是?”说出口的那一刹那,M突然发现,不管自己再不愿意承认,她爱Y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现在的M拿什么去爱呢?她以前只是给Y一颗她最爱的苹果,而那个女孩儿给了Y全部的温暖。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祝福他们,毕竟,这是一场没有说出口的爱情,搁谁那儿,都是无法理解的。
M和Y的联系更少了,两个人靠零星的交流了解对方的近况。M退出了记者站,每天早出晚归三点一线,全心全意准备考研,Y成了注册大学生记者,在校园慢慢消失,开始全国各地到处跑;M仍旧是一个人,Y开始在微博晒幸福……M偶尔收到Y的短信,考研前一晚的鼓励,地震发生时第一时间的关心,只是,M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她的回信会斟酌再斟酌,她知道,不能多想,多想心疼。
毕业季,Y凭借出色的表现留在了他实习的部门,去了北京,而M却在考研成绩还没出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别人不能理解的决定——去泰国传播中文。在通过国家汉办的考核后,M给Y发了一条信息:“我要去泰国了,也许一年,也许很多年。”Y很快回了她:“谢谢你告诉我。”这是M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联系Y,看到谢谢,又吃惊,又失望。
在出国前几天,M小姐给Y先生写了一封长信,一封一半真实,一半口是心非的信,大抵是关于她的家庭,大抵是告知那晚她听到了一切,大抵是她对自己不回应的歉意,大抵是对他现在满满的祝福,大抵是此生再也不会见面了各自照顾好自己。Y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外地出差,他说,等他忙完这阵子就回信,他有很多话想和M说,可是,那封回信直到今天都没有送到M手里。M就这样,带着这段始终没有等到的爱情,走了。出发那天,班里很多同学来送,在车开过那段排满芒果树的路时,M哭了,那天,也是Y正式离开学校去北京的日子。
刚到泰国的时候,Y先生给M小姐发了张耳朵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照片说:“阿狸,我住院了,动了个小手术。”M小姐那时刚给孩子上完中文课,看到这个消息吓得手直哆嗦。Y说,“长期熬夜,耳朵边上长了颗瘤子,不过割掉就没事了。”
M小姐回教室坐下,把孩子们都叫过来,“老师有个好朋友病了,我们安慰他一下好吗?”善良可爱的孩子们都很配合,M小姐按下微信的语音键,孩子们用夹生的中文跟着M说:“哥哥,快点好起来!”一个孩子扯了扯M小姐的衣角,问:“laoshi,beiwa alai ka(老师,是什么意思)?” M小姐把这个孩子抱起来,轻声说了句:“susu”(加油),心里说的却是:“keiteng(思念)”。
后来两个人几乎断了联系,M曾妄想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存放在十二指肠里,怎奈何Y这个人藏得太深,且一直钉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死死不放。她没有告诉他,当她在网上看到他做调查新闻被恶势力非法扣留的消息时会紧张地睡不着觉,当地信仰上帝的朋友知道了,握着M的手为他祷告。她也没告诉他,当获得年度记者的他出现在受访视频里时,M会兴奋地手舞足蹈。
“阿狸,你还在听吗?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你会来北京?”Y的声音把M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嗯,在听,我不骗人,我来北京。”
“阿狸,太好了阿狸!你来北京,我去接机拎包!我去陪你找房子!找工作!刚好这周末北大有个宣讲会,我们一起去吧。”Y先生还是老样子,兴奋的时候语无伦次,听得M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Y,我刚回国,还要回家看奶奶。”
“哎你看我,激动地把这茬给忘了,阿狸,你快来吧,快来吧。”
接下来的日子,Y不断给M发来北京媒体的招聘信息,有时候挨到凌晨还在不停地找,M心疼,问他为什么不休息,Y说,他怕M酒醒了就忘了答应他去北京的事儿了。M听了,眼睛红了又红。
Y说,其实在M去泰国之前,他和他的女朋友就闹过好几次分手,M给他寄明信片邀请他带女友去泰国旅游的时候,Y已经回归单身。Y还说,他在北京的那段时间也有过一段恋情,也是无疾而终。最后Y说,我一直在躲着你,其实很想找你说话。M听着,像个老朋友一样地听着,这次,她再也不想错过了。
M就这样扛着从国外带回来行李,几乎原封不动地去了北京,可是,Y先生却放了M小姐一只大鸽子。从未到过北京的M走出首都机场的时候,一群焦急的举着牌子的眼神中没有属于M的。
那天,Y临时接到采访任务没有来接机,Y发来了路线信息,用详细的文字安排好M接下来的行程。M有些失落,但是理解,一向任性独立的她想靠自己的能力安排好一切,然后用最精神的状态等待Y的出现。
于是,她没有按照Y入住附近酒店等他忙完再陪她找房子的安排,而是打通了在北京读研究生的高中同学的电话,在机场坐了近两个小时,才把行李寄存到了同学那里,当天,M就连夜找中介看了房子,第二天签下合同,高中同学陪着M拎着两大箱子穿梭在北京的地铁里,直到第三天,Y仍旧没有出现。他忙,M理解。
收拾完屋子,心里的落差感让M一下就忍不住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哭得正起劲儿的时候,面试通知来了。M给Y发了条短信,不哭了。很快,Y整理了一份关于那个岗位的资料给M,接下来的几天,M一个人在房间里准备面试,背水一战的M渴望得到那个岗位,这样她就可以和Y一起工作了。
面试那天,M终于见到了刚从河南出差回来的Y,两个人就像老朋友在新城市重逢一样的百感交集,但断掉的一年也让彼此没有过多的话题。M始终没有告诉Y,她来北京的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爱着他。他们聊大学的事儿,聊这一年来的近况,而对那段没有说出口的感情,只字不提。
吃饭的时候,M发现Y不吃猪肉了,Y说,前女友是穆斯林,受她影响挺深的,即便分手了,吃了猪肉也会恶心。M笑他,笑到心里却变成了痛,断掉了一年,大家确实变了不少。知道这一切的M不再确定,现在的Y是否还像几年前那样的喜欢自己。所以,死要面子的M还是老样子,默默地关心着回归单身的Y的一切,她选择来北京赌他们两个的未来,可是到了最后,怯懦的M还是选择了等,近在咫尺地等。因为她想要Y一个确切的,说出口的答案。她不喜欢暧昧的无果。
M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在北京一个月的她没有收到任何offer,这些双重压力让M有些吃不消。Y还是一如既往地忙,一个多月,只见了两次面,M有时想他,给他发信息,却总共聊不过几句。越往后,M便不再打扰,又掉入了原来的循环——只关心,不打扰。知道M心思的闺蜜劝M回家,扛不住了,就回来吧,M便用各种理由骗自己,他忙,再坚持一下。
故事到了这里,M告诉我,她有时很恨自己总是选择等待而不是坦白自己的心思,可是,Y应该是了解她的呀,她愿意不顾一切跑到北京来还不够明显吗?我说,Y和你一样,你给他带来的,也是猜不透。经过两场感情的他比你更怕伤害,他不说,有他的理由。
“一边微笑着深爱,一边含着泪儿说再见。”来北京整一个月,终于,还是,起风了
北齿小区到传媒大学的那段路,M小姐走得很快,却怎么走也走不完,这条路,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