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有来生

前几天回老家给母亲烧一周年祭日，发现老屋前的那棵柳树被伐掉了，心里很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站在那棵柳树下送我上学时的情形，已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小时候我并不太依恋母亲，她总是忙，有数不清的活计在等着她。要想填饱大大小小五张嘴，的确需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我是“散养”长大的，通常是早晨醒来睁开眼，屋里早已没了母亲的身影，饭菜温在锅里，我只管自己填饱肚子。至于我一天到哪里玩儿，都干了些什么，母亲是无暇顾及的，只有捅了“娄子”，人家找上门来，母亲才会匆匆地赶回来，给人家赔礼道歉。那时我躲在母亲身后，才能稍微感受到一丝庇护。

能体现母亲心里其实特别疼爱我们的，是每年临过年的时候。那时无论日子怎么紧巴，母亲总会毫不犹豫的扯上几块布，给我们姐弟三个每人做一身新衣服。有时年头不好，父亲会提醒母亲：明年买种子和化肥需要多少钱，三个学生明年的学费和书款需要多少钱，还饥荒需要多少钱……母亲却会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执拗：“买，不能让孩子们白盼一回年！”

记忆中只有一回过年我没穿上新衣服，那年家里实在一分钱都拿不出了，母亲犹豫再三，一狠心让哥哥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捉去卖了，给哥哥做了一件新衣服，并安慰我说等哥哥穿小了就给我。

母亲的爱悄无声息，却紧紧地包围在我们身旁。

上高中以后，因为要住校，我在家的时间少了，母亲对我的在意却表露得多了起来。每次放假回家，母亲都会抽出时间给我做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她依然忙、累，却肯花上半天功夫给我炒熟酱，炖咸菜，准备我返校时拿。我走的时候，母亲再忙也会放下活计，站在屋前那棵柳树下送我。

有时我会笑她：小时候我一玩儿就一整天不进家，你也不知道找我，现在我大了，能自己走了，你却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母亲不说什么，下次依然送。

父亲的离去使母亲几近崩溃，我不知道她是凭怎样的意志在我们面前表现着镇定和坚强，我只感觉到她的精神和躯体即将轰然倒塌。安葬完父亲我该返校了，母亲又站在那棵柳树下送我。我背着熟酱和咸菜急急地走着，努力叮嘱自己别回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母亲孤零零的站在柳树下，五十岁不到的人，头发全白了，瘦得不成样子……我走出很远了，母亲还站在那里，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

考上大学以后，我回家的日子更少了，母亲对我的依恋却逾发深了。每次我回到家，母亲都会跟在我身后，一副生怕我离开半步的样子。那时哥哥已经结婚，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嫂子做主，母亲成了“只管干活，不管闲事”的人，她不敢再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只能背地里一遍一遍地问我学校伙食怎么样，能不能吃饱。我怕她为难，就笑着告诉她学校伙食挺好，我不馋的。母亲听后就长长地叹气，她知道我在学校其实挺苦的，只是她已是“吃闲饭”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有时都半夜了，母亲还不睡。我催她，她把灯关了，却坐在黑暗了守着我。

临毕业那年我从家返校的时候，母亲偷偷塞给我四十块钱。钱用一块破布包着，都是一块两块的零钱。我不知道那四十块钱是“吃闲饭”的母亲怎样攒下来的。

婚后第二个月，我和妻把母亲接到我工作的地方。我和妻在那里租了个栖身之所，东屋放着主人家的家具，外屋留着做饭，我们娘仨儿蜗居在西屋。那时母亲已浑身是病，孱弱得走不了路。我岳父听说亲家母来了，赶过来看她，初见她时吓了一跳。在岳父的猜测里，亲家母才五十岁出头，应该挺硬朗吧。可是岳父看到的却是一个几近空壳﹑只会长一口短一口喘粗气的亲家母。母亲说她熬不过那个冬天。不过，母亲熬过来了，并且又活了近十年。

十年来，我像以前母亲给我做好吃的那样给她做好吃的，妻像以前过年母亲给我们买新衣服那样给她买衣服。我和妻给母亲端屎倒尿，我学会了量血压，输液。每天凌晨三点多钟，别人还钻在热被窝里睡觉，我就起来给母亲生炕炉子。我女儿五岁时就知道好东西要先给奶奶吃。

我们的爱，紧紧地包围着母亲。

母亲快不行的时候，提出她想死在老家。我想她是同样眷恋着姐姐和哥哥吧。

母亲圆完坟，我直接回了工作单位。我没敢再回老屋看上一眼，因为那棵柳树下，已没了母亲站在那里。

“妈妈，是不是你一定要变得很老很老并且一定要死，死了以后要烧成灰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知道。”

“是的，孩子。”

“那就把你的骨灰撒进大海里，变成一些鱼，再把这些鱼捞出来，给一个很美丽很好的阿姨吃，变成她肚子里的小女孩，你要记清楚回家的路！那时候你愿意做我的妹妹，还是做我的女儿？不管你是谁，我都要好好地爱你！”那天无意间读到《散文》里的这段话，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如果还有来生，你还愿意做我的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