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长了，对你的坏情绪，对你的坏脾气，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但心底里却其实依然抱着一个渺小的愿望，你会像我看到的别人家的妈妈一样，用温和亲昵的语气喊我吃饭，用温柔的声音唤我的名字。

但你从未。从我出生开始，到我的豆蔻年华，你都不曾按我期望一般。相反地，你太不称职，待我就像一个捡回来的小动物，心情好时稍微温和，心情差时暴跳如雷。

于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记住所有的公交车线路以免坐错车。于是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炒菜，因为午饭的时候你经常睡过饭点，我只能在家里仅存的食材中自己摸索着做给自己吃，并给你留一份。于是我学会了适应漫长的黑暗，孤独和恐惧，因为当你出去打麻将彻夜不归的时候我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于是我学会了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因为你从来都不会给我任何意见或者帮我做任何重大的选择。

很多很多微小的事，日积月累，让我们疏离得无以复加。而你却总能给我的麻木再添上无以复加的心寒。

有一次我不小心感了冒，还咳嗽得厉害，已经几日，也就一直吃着药撑着，没有看医生。但半夜实在难受得厉害，感觉肺都要被我咳出来了。无可奈何之下给不在家的你打了电话，让你立刻回来带我去看医生。我以为，血浓于水，就算你对我不怎么好，我在你心里也会占一个位置，更何况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没想到你却以走不开为由，随即匆匆挂了电话。

再拨过去，已是关机。

眼泪就这么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止住。我披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咳嗽了一个晚上，喉咙间的痰再堵，也比不上心里的堵。一个人的夜，连咳嗽的回音都特别大，家里空荡荡的四面墙壁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我的孤单无助。

那夜，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句话，从不抱有希望，也就从不会失望。

四

我没想到的是，如同一切烂俗的小说情节一般，在我看来身体无碍如你，竟然得了乳腺癌，还好是早期，发现得早，切除癌变的部分足矣，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爸跟你在我三岁的时候已经离婚又再婚，除了每月的赡养费准时到账之外与你与我都再无交集，你的父亲早已去世，只剩下同父异母的两个感情疏淡的姐妹。除了我之外，在医院帮忙照顾你的人，也就只有你姑姑了。

我对你依然是淡淡的，虽然还并不十分亲热，但相比往昔已经好了很多。手术的前一天夜晚，待你入睡了之后。你姑姑便坐在旁边不住地掉眼泪。

见我神色疑惑，她摆了摆手，便跟我一同出去走廊坐着。

“你妈妈，从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她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人，此时却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有些难受。

“你妈妈从小就没有了亲生的阿妈，没享受到多少母爱。又受后妈的打，天热的时候让她半夜给她的两个妹妹扇扇子，天冷的时候让她给她们暖被窝。早上送她们上学，自己却没得上，还要回家喂猪养鸡。”她声泪俱下，让我心里一窒。我知道你从小就没有妈妈，却没料到，你的童年，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糟得多。

“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小的时候她半夜经常光着脚丫湿着眼框来我们家拍门，讨点饭填饱了肚子，在木凳上就靠着睡着了。我那时候也是没能力，只能帮得一点是一点。好不容易成人了，嫁了你爸，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你爸又……哎，那时候她一个女人家，发着高烧，又背着你，一打开房门就是你爸跟那个女人在……她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真是让人心疼。”

“等到离了婚，虽然说你爸还算有良心，每个月都有准时给钱。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读书又不多，工作又不好找，哪有这么容易呢？她有次跟我说，你见红了，打了你之后她掉了好多眼泪，怕你这么小就被毁了。我安慰她说指不定是身体不太好，所以初潮不太正常，这么小，谁下得手呀。她就说我不懂，你是她唯一的指望……有一次你生病，恰好我也病了，她连夜去照顾我，你打给她的时候她电话又没电，急得她呀。我让她回去她又放心不下我。这傻孩子啊……心是热的，就是不会表达。你说老天它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呢？你妈她这么多年来都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我的心早已被深深的内疚感占据，眼泪不断汹涌而出像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干一样。如果不是你姑姑那夜的话，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误会还要持续多久。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或者说，我根本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你。

而如今我终于知道，你的一切不好，都是值得原谅的。你的多疑敏感，源于你没有安全感。你的小气吝啬，源于我们经济拮据。你的易怒暴躁，源于你的压力太大。你从未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过，也不懂如何温柔地去爱人，我却要求你无师自通地给我柔软的爱。你没有妈妈，也从来没有人教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妈妈，我却要求你做一个称职的妈妈。

我没有给过你爱，却一直索取爱，一直误会着你的表达方式，在你的伤口上屡屡撒盐。

如果时光可以从头再来，我希望我能够收回这些年给你所有的伤害，用爱去弥补你心里的所有空缺。

世界给你的阴暗太多，也许让你看不到光亮。

这一夜，我想了很久。假如飞蛾扑火是一种使命，那么温暖飞蛾的光源，也会是一种使命。从此以后，我要做你的温暖源，给你光热，驱散阴暗。

五

你进手术室前，望着我的神色十分紧张。而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对你说：“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都在。妈妈，我爱你。”

是的，我会一直都在。成为你唯一的温暖源，给你希望，用爱的力量温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