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爱情：秘密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子，早年闭塞贫穷，但民风淳朴，邻居之间相处得如同亲戚一样。幼年父母忙着挣钱，爷爷奶奶也不在同一个村子，照顾不到，我常常被寄放在邻居刘爷爷家，刘爷爷待我极好，就像亲孙女一般，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总是变着戏法给我弄好吃的，我第一次吃到巧克力，就是在刘爷爷家，那是他城里的一个远亲来拜年时带来的，他从孙子嘴里省下一块给了我，还有一块，给了他的好哥们李爷爷。

但从我记事起，刘爷爷家就战争不断，他和老伴儿刘奶奶仿佛总是不对路，说两句就会吵起来，谁也不让谁，有时候还会动手。

听说刘奶奶是刘爷爷家的童养媳，很小时就被抱过来了，还未成年就跟爷爷成了婚，一开始刘奶奶没生育，几年之后才相继生下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后来嫁出去了，还有一个儿子没有分家。

两个人原本还不错的关系是在成婚之后变得越来越恶劣的，刘爷爷一吵架就会赌气跑去村口的李爷爷家消气，李爷爷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跟亲兄弟一样，虽然刘爷爷还真的有两个亲兄弟，但都不及他跟李爷爷亲密。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有一年夏天在他家玩，刚收的麦子铺在场上晒着，突然电闪雷鸣，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刘爷爷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收麦子，才收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撒腿就跑，一直到大雨倾盆而下，除了我独自帮他“抢救”回去的一点麦子之外，整个麦场全被大雨泡了。

那天晚上，隔壁不出意料地传来了疯狂的打斗声，我这才知道，刘爷爷在关键时刻跑掉，原来是帮李爷爷收麦子去了，李爷爷老伴儿走得早，膝下没有儿女，一人独居种着几亩田确实不易，可刘爷爷的“风格”也太高了，撂下自家的麦子去帮别人，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简直可以被登报表扬。

整个童年及少女时代我都很羡慕刘爷爷和李爷爷的友情，小时我常常跟他们在一起，看着他们在农闲时泡壶茶坐在院子里下棋；桔子成熟时一个爬上树摘桔子，一个在下面等；李爷爷家的母猪下猪崽，刘爷爷一定会去帮忙照顾，哪怕是下着雪的寒冷冬夜；刘爷爷有支气管炎，李爷爷家院子里种着两课很大的枇杷树，常常用叶子煎好水送来，看着他喝下去……

我受他们影响，一直觉得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这样的，像亲人一样，甚至比亲人还要亲，所以，我成长中在交朋友这件事上都是失望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像刘爷爷和李爷爷一样。

我还记得有一年李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乡村医疗设备差，加上地里刨食的农民挣钱不易，谁也不想把辛苦攒下的钱花在看病上，每年都有生病的老人因为不想连累子女糟蹋钱而自己结束生命，李爷爷虽没有子女，却也舍不得攒下的那点钱，坚决不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大有在家等死之势。

刘爷爷一声没吭，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神婆，装神弄鬼地在李爷爷家整整跳了三天大神，乡下人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几乎全村儿都去看热闹了，神婆“作法”之后胸有成竹地对李爷爷说：没事了，你不出半个月肯定能下地！

奇迹般的，还没到半个月，李爷爷竟真能下床走动，又过了几天，老爷子果然活蹦乱跳，挑着担下了田。

村里人纷纷感叹神婆厉害，只有刘爷爷气定神闲地偷乐：这种事嘛，信则灵，他那人我最了解，都是心病，就差有人给他这鼓气！

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竟能救命！

后来，我渐渐长大，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子，一年才回去几次，刘爷爷眼见着一年比一年老，家里倒是比往年和睦太多，他跟刘奶奶看起来相敬如宾的，听妈妈说，自从他家大孙子大学毕业之后，俩人就很少再吵架了，怕影响以后孙子找对象。

我们乡下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打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等孩子到了婚嫁的年龄，那些过往都会统统抹掉，不能因为家庭不和睦影响孩子找对象，在我们那儿，家庭不和谐会让子女在婚事上的选择权大打折扣。

刘家两口子跟很多老人一样，对唯一的大孙子疼爱之至，也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没了从前的脾气，总之，再没从前的家庭战争。

就在前几年，李爷爷因病去世。后事是村里人和刘爷爷一同帮着办的，他走了之后那间屋子没被推倒，人们常常看见刘爷爷一个人里外收拾，独自在院子里喝茶下棋。

对，一个人，下棋。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其它城市工作，回去的时间更少，有一次刘爷爷的孙子来我那儿出差，打了电话给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却是在近几年有了微博微信才交流密切起来，小时候他很不喜欢我，因为他爷爷总是把他本来就不充裕的零食分给我吃。

我们约在一家茶餐厅见面，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跟我说，其实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个秘密，我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心想，也许认识的人里只有你能了解。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刘爷爷和李爷爷，原来是一对恋人。当然，在我们那个封闭淳朴的乡村，只当那是他们珍贵的“友情”，根本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同性恋情这回事，但如果知道了，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光口水就能把两个人淹死一百次。所以，他们丝毫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七十多年，有情的人，只能像兄弟一样，彼此默默守护。

而刘爷爷的四个孩子，都不是他自己的，因着自己的不配合，他给了刘奶奶选择的自由，她跟别人生下的孩子，他视如己出，那也是他亏欠她的。

我这才知道，在我们那个闭塞平静的小村子，三个人，不，四个人，还有李爷爷早年过世的妻子，都被这个秘密圈住了一生。

我终于能够看懂，那一对在院子里喝茶下棋的人，心里对这个世界的遗憾。不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也憧憬过，有一天可以像所有相爱的人一样，牵住彼此的手，被祝福着走完所有的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