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故事：高墙内

读书时看罗曼罗兰写贝多芬，写到最后说：所有的欢乐都是痛苦换来的。

多年以后，看着那一双双或悔恨或渴望的眼神，会忽然想起这句话。

我是一名狱警，每天和犯人打交道。大学毕业前，同学在散伙饭上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到了监狱那种地方，要多加小心，犯人可个个是老滑头，万一发个疯、越个狱、栽个赃，你就要遭殃了。

我一脸不屑，心里却在嘀咕，真的从此要每天面对一帮冰冷可怕的人了吗？会有许许多多的负能量在等待着自己么？

容不得自己多想，我告别了学生时代，在忐忑不安中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并且有些令人生畏的地方——监狱。我所在的监狱是一所地市级监狱，可以容纳2000名左右的犯人。来到这里的大多是短刑犯，所判的刑期多在五年以下，即是说，我们监狱的犯人进来极可能是因为：打架、偷盗、抢劫、贪污受贿......

犯人的分配一般是根据作案地点，同案犯通常分到不同的监区。我们监狱里没有女人，女犯人都在单独的女子监狱。像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所描述的那种猥亵狂我没有遇到过，但确实听说有男人开始对男人感兴趣.....整个监狱能见到的女人就是为数不多的女警。而且，因为犯人常年见不到女性，女警不允许单独去牢房，即使工作也必须要有两名男警陪同，以免引发骚乱。

过来第一年，发现监狱同想象中差别很大。并没有什么混乱不堪的场面，大多时候犯人井然有序，没遇到过传说中的越狱，甚至打架都很少。即使在外面雄霸一方混社会的“大哥”，在监狱里面也只能收敛嚣张，因为这里人人有自己的性格，几乎没有人会怕你。更关键的，是你犯了错误，会扣分，导致延缓出狱。如果没有真的打算越狱，都会选择老老实实刑满释放，或者是勤快工作，争取提前出狱。毕竟是短期，因为看得到希望，不会轻易去冒险。

我们监狱对犯人比较人性化，每周实行“5+1+1”式管理，即工作五天，学习一天，休息一天，在这里可以看书、看报、打球……每个监狱的具体工作不同，我们监狱里的犯人主要是踩缝纫机缝伞面，组装节能灯等等。熟练的犯人能够将伞面缝的又快又好，除了可以多赚一点钱（每个犯人进来会发一张“银行卡”，但是不在自己手里。）我们还会从犯人中找出技艺娴熟的人来教新犯人，而被选中教课的犯人如果加分是有助于提前出狱的。

监狱里犯人的伙食也算不错，一日三餐，每天必须至少有一顿是荤的。而且有一个怪现象，来到这里的大部分犯人都比入狱前胖了。其中有一个犯人，很是富态，以前是拆迁办的，捞了不少油水，因为贪污被抓了进来。他曾经半开玩笑说，以前被一堆人捧着，膨胀的找不着北，但是贪污，犯错误，压力也大，晚上失眠，白天焦躁，脾气又冲又急惹了一身大病小病，可自从来了监狱，没有那么多想法了，连多年的高血压都没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点黑色幽默，但对于很多误入歧途的犯人来说，监狱的确会让一个人清醒。有个犯人，也曾被“众星捧月”般被人举着，因为贪污关了进来。但是在监狱这样的地方，他却像是悟透了似得，话不多，在图书馆看了很多养殖的书。说将来有一天出去了，就去做养殖，过简简单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生活......

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犯人没有想象中那样冷酷、无情、变态。其实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除了一部分惯犯，有很多人是因为意外犯下的错误而被关进来。

我初到监狱工作时，工作量不大，主要是打杂，闲暇常会随手翻翻犯人的记录，可谓五花八门。我们监狱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居多，还有研究生，因为和女朋友去唱歌的时候，遇到不良青年调戏他女朋友，结果大打出手，拿起酒瓶子就直接砸过去了；还有村干部（村长之类），因为竞选时和竞争对手关系恶劣，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一次两人正面冲突，直接把对方头发给揪下来了，并且一冲动拿起砖头拍了过去；还有个小偷，之前入过八次狱，是惯犯，这是第九次进监狱，其实他家庭经济条件很好，根本不缺钱，但就是习惯偷东西。我看了他的档案，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异了。

有个学心理学的朋友曾说，成年人出现的问题，往往要回到童年找答案。我所翻过的犯人档案里，单亲家庭尤其多。小时候留下的阴影积压在心底，成人后就会通过一个端口发泄出来，严重的更可能导致心理变态。我们监狱有个犯人心理一直不健康，自己乱吃药，甚至吞玻璃。他胆子很大，整个人的兴趣也与常人完全不同。据他口述，他觉得“血是香的”，所以他会扎破自己的血管喝血，打架更是完全不在乎......这里还有的犯人，没有亲人、没有工作，像小混混一样每天无所事事，对监狱也经常是出了进，进了出。有一个惯性抢劫犯，这次进来就是因为抢了一部手机加十块钱......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个少年，居然是因为对监狱好奇，觉得“监狱很神秘”而去盗车......

犯人的记录像是世界的另一面，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或多或少有一点点负面的东西，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人消解了，有人加剧了。一个人就像是一颗树，迎接阳光雨露，就开花结果，遭受阴霾破坏，就枯萎凋零。

我刚来的时候，有个同事给我说，他印象最深的，是两个表现格外积极提前出狱的兄弟。当年，他们因为打架同时入狱。两个人都来自农村，家里是非常普通的农民，因为入狱前还要交罚金赔偿别人的损失，但是太穷，交不起。后来他的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才替两个儿子交了罚金。父亲来探视他们的时候，儿子和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互相望着，半晌，儿子先哭了出来，父亲也跟着哭了。他们哭得很隐忍，可是看上去撕心裂肺似的……一旁看到的狱警说，那个画面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心里一下子就酸了。

在我工作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深夜，总是能够听到哭声。犯人哭，来探视的亲人哭，有时候听得人头皮发麻。记得有一位母亲，从遥远的云南家乡坐火车来探望儿子，一路哭着进来，又哭着出去。高墙之下仿佛将他们隔离在另一个世界。在这种地方更能够体会到，我们最寻常的在大街上散步，在公园里呼吸新鲜空气，和亲人手挽手去买菜，是多么的惬意美好。

有人说，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愿意做什么时，有着可以选择的权利。因为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错误人生”，我渐渐感受到，其实生活中细碎的欢乐才是莫大的美好，比如孩子的笑容，比如一顿美味的饭菜。你可以为梦想而努力，也可以感受生活那些细碎的却异常珍贵的小幸福。我并不觉得一个人没有梦想就和咸鱼没有区别。比起梦想，自由是更可贵的东西。大多数人不曾失去，也常常忽略了它。想要做而不急迫的事情永远在往后拖，在有能力选择的时候放弃选择。而不知道高墙之下，还有一部分人，每天凝望星空，对自由充满期盼，并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现在的我比从前更容易满足，脾气并没有因为每天面对犯人而变得急躁。因为我明白，我所拥有的平淡生活，是多么可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