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拉回到1996年。
我与当时还是小潘的老潘第一次见面,是为了治疗和忘却一次短暂的仅限于拉手的恋爱,原本应该是朋友滢的妈妈准备给女儿的老潘,谁知正赶上当时对男女之情不屑一顾的滢突然谈起了恋爱而且处于如胶似漆的阶段,而我又一副失魂落魄不修边幅的样子,滢妈妈才割爱将老潘“赏赐”给了我!
滢热心地为我跟老潘安排了一场相亲,地点就在她家,约好见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我按照国际惯例提前了十分钟到。当时间指向五点零五分时,敲门声响起,我对时年26岁的老潘有了第一个评价:不守时。
门开后,在里屋的我听到外面传来非常低沉厚重的声音,是老潘在跟滢的妈妈打招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没见到他长啥样儿之前,我又有了对他的第二和第三个评价:行为老道、声音苍老,总结一个字:老。
说真的,对于当年老潘的整体印象,挺让人失望的,他比我大三岁,但是看上去像大了十岁,行为举止典型的工人老大哥。我并不是看不起工人,只是他跟我之前接触过的同年龄段的男同胞截然不同。一口浓重的下关口音,讲话倒颇为实在,看起来确实是个老实人。
双方寒暄后,我们一起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面,就像警察和小偷。据说每个女人都有当媒婆的天赋,这句话在滢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那天的表现根本不像是我的朋友,更像个家长,与老潘的交谈也是审犯人的方式,一问一答:属什么的,家里几口人,平常喜欢什么,甚至还有,工资多少?
不管滢怎么问,问的问题多赤裸,老潘都如实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和斟酌。我基本上没有参与他们的交谈,只是透过下垂的眼皮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那双厚手,由此也有了对他的第四个评价:指甲长,不学好。
后来我们熟悉了之后,有一次我提到了老潘的指甲,他问我是不是这样不好?我说是的,长指甲的男人看上去让人不舒服。从那以后,老潘的指甲一直修剪得很干净很及时,一直到现在,从未超过1毫米。
那次见面,我们好像是在滢家吃的饭,年代久远到已经记不真切了,但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到滢家的老潘还专门带了一把香蕉,还有一袋别的水果。这一点让我和滢嗤之以鼻,在我们看来,这都是老古板才会做的事,我们“年轻人”根本不会讲究这些!
当时23岁的我,仍停留在不懂事的孩子阶段,仗着自己年纪轻,不懂也不屑那些人情世故,而老潘虽然只比我跟滢大三岁,在这些方面却好像大了三十岁,更像是个长辈。
吃完饭,我起身告辞。老潘推着辆自行车,陪着我一直走到我家,当然不是只有我俩,滢这位忠实的“监护人”一直全程陪同并且在路上继续审问他,但她问了些什么,我都未在意。因为这一路我都在想,就这么再见吧!
对于老潘,确实谈不上有什么好印象,也没什么坏印象,我觉得就好像是参加了一次有陌生人在场的饭局,之后大家各自回家再无交集。
但老潘似乎不这么想,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他问我:你明天几点下班啊?
我说:九点。
那我九点去接你吧,晚上黑,我送你回家安全点。
啊?
我在哪里等你啊?
那,在少年宫的天桥那边吧。
好,那我走了,再见。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分手时的对话,一字不落。
那时候我在商场上班,两班倒,一天早班一天晚班,晚班都要到晚上九点之后才下班。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只要上晚班,他都会来接我,陪我从山西路走到大桥南路我的家,这样的陪伴,一直到我们结婚后有了自己的新家。
一切都很自然,后来计算一下,我应该也是从那时起和老潘正式谈起了恋爱。全程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海誓山盟,连求婚都没有,仔细想来,感情原是一步一步的进阶,在很自然的情况下,完成某件事或某个动作。
我本没有把跟老潘的事跟家人说,大概有不是特别满意的嫌疑,后来家人逼得很急,怕我嫁不出去想给我介绍对象时,我才坦白了和老潘的交往。
我爸详细逼问出了老潘来接我的准确地点,在某天老潘来接我时,老爸早早约了家里的几个亲戚潜伏在我们约好的过街天桥上,巡视着来来往往特别是在桥下停留超过三十秒的男人。我到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天桥上的审阅团,然后迅速把老潘拉走了。
当晚我爸责怪我,说我应该站着和他说几句话再走,因为我还没到那儿的时候,天桥下站着好几个男人,他们当时没来得及锁定目标仔细看看。对于我拉走的男人,我爸根据背影给了这样一个评价:肩膀很宽,是个爷们,看上去值得依靠!
于是那天之后,老潘来接我的地点,由天桥下移到了商场门口。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告诉了他那天评审团的审阅事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年代的恋爱,和现在见几面甚至第一面就可以上床的节奏相比,似乎是慢得过分了些。老潘接我下班的第四个月,已然到了冬天,当我把冰冷的手主动放到他的大手里取暖时,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
我故意问他:你热吗?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
我曾经问过老潘:第一次见我有什么印象?为什么闷声不响就开始接送我下班?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自然地认定,这个不说话的小胖妞儿就是自己以后要娶的人。
也许有没说出来的别的原因吧,但是谁知道呢,在我和老潘的故事中,确实所有的进程,都自然得不加雕琢,就像你到了饭点儿就知道要吃饭一样。
所以,内心觉得自己想要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得到的却是如同毛毛细雨般的寡淡,让我觉得即便与老潘牵了手,对他还是不满意的,我想要的那种浪漫得山崩地裂的恋爱,在老潘身上自然看不到任何希望。
后来有一天,一件小事,让我彻底不去幻想什么轰轰烈烈了!
那天下着雨,我跟老潘各自在家。他给我打电话,我妈包了饺子,韭菜肉馅儿的。
我随口说了一句,真好,我也想吃。
电话那头立刻回答,那你等着,我给你送。
还没等我把拒绝的话说完,电话就挂了。
那天雨很大,下得几乎看不清视线,任谁都不会愿意在那个时候往外跑,但是,十分钟之后,那个傻子就敲开了我家的门,没有打伞,一身的雨水,说是骑车来的,第一锅饺子全给我装到饭盒里了。
饭盒打开的一瞬间,冒着热气的饺子蒸得我眼眶都湿了。
有时候,确定一件事其实真的不需要太多理由,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天,滴着水的老潘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傻呵呵地站在我面前,那样的场景我想我再过多少年还是会记得。那时我看着他告诉自己,这个男人,也许给不了我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一定可以给我一个家。
1997年的9月20日,在我和老潘相亲后整整11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很老套的相识,很自然的相知,很平淡的相爱,以及,很普通的相守。一转眼便是十几年过去,我们的儿子小潘也十几岁了,对于当初平淡里的感动也不是没有过厌倦,大痒小痒无数,当你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一种生活,它便会变成一滴蚊子血,而不再是一颗朱砂痣。
我跟老潘亦是一样,十几年里,大吵小吵无数,最严重的一次,2008年的5月,原本是一次平常的吵嘴,却因为多年来怨气过多爆发到极致。我拎着小包二话不说离家出走,发誓再也不会回那个家,也不会回到那个该死的不解风情的老潘身边!
我开始跟老潘冷静地讨论起关于离婚的实质性问题:怎么跟长辈说?孩子归谁?
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之后,匆忙回去看一眼孩子,然后住到同事那儿去,不在家多做任何停留,我觉得,我对老潘,对这个家,已经太多厌倦了。我们答应给对方时间好好思考,不去干涉对方做任何决定,老潘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闷闷的,永远说不出什么我想听的话来,虽然结婚前都已知晓,却还是绝望。
本以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离婚,我是独立自主的女性,有什么可怕!然而,5月12号,在全世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汶川大地震。虽然离南京远,地震的时候我还在客户的电梯里急着找厕所,但知道是地震的那一刻还是有些后怕,那几日所有的媒体铺天盖地传递着救援的信息,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幸存者被发现,每天都是关于生命的奇迹与感动,我独自一个人在朋友家里看着这些消息,感叹生命在天灾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不堪一击。
我看着新闻问自己,如果是我经历地震,我被埋在地下,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存着一丝希望来找我,拼了老命想把我从废墟下面挖出来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心里很清楚,唯一会这么做的人,会在灾难发生时第一时间想到我,拼命想我活下来的人,也许只有老潘而已。
也许那个老潘不解风情,不懂甜言蜜语,不会浪漫,也不会经营我们的婚姻和爱情,但他会用生命守护我,那一刻,我醍醐灌顶,离什么婚啊,有病吧!
我通知老潘来接离家出走的我,然后,我们的生活一切照旧。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离婚的愚蠢念头,因为我不想失去万一哪天地震了会赶来挖我的老潘,我想,他也是吧。
2013年9月20日,是我们结婚的第十六个年头,我放了一张当年的结婚照在我的社交网上,并写了一段话:
1997年的今天,英俊潇洒的小潘与含苞待放的小李在经历了一天忙碌的婚礼中喜结连理;2013年的今天,身材走样的老潘与风韵犹存的老李举起红酒杯,与风华正茂的现任小潘共同憧憬了美好的未来。下一个十六年还能否举杯共庆?众人对这点都表示出了极大的信心。好吧,希望那时候会有个贤良淑德的小潘嫂,最好还有个牙牙学语的小小潘。
关于幸福是什么?人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的轰轰烈烈一直也没有来,估计也不会再来了,可见,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和资格轰轰烈烈的,当然,也并不是谁都能够拥有这样简单而平淡的人生。岁月赐予我们的意义,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各自爱的箴言,许我们领悟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