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职高毕业分配的时候,17岁,还是个连家门都没出过的村妹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一小时车程的县城,而这次被分到的地点是离家大巴车三小时左右的W城,对于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天涯海角的放逐。
学校管这叫实习,其实就是把我们扔到工厂里当操作工,对,最底层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流水线工人,以实现他们当初招生时百分百包分配的承诺,如果你自己干不下去走掉,跟学校是没有关系的。
也有人选择了不去,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工人就工人嘛,行行出状元,干什么不都得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走的那天,初夏,阳光很好的下午,镇上唯一一趟直达的大巴车,我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车子发动的一瞬间,老妈突然开始哭,接着,她老人家竟然一路在大巴车后面跑,就像偶像剧里男主追着女主离开的汽车一样,她边跑边擦眼泪,一双新买的凉鞋鞋带被跑断,她蹲下来,终于跟不上了,我扒着窗户一直看一直看,视线里的她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我也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后来常常会想起这段往事,时过境迁,已经不知道当时我们母女俩哭的什么劲,只是去另一个城市工作而已,又不是被送去和亲,可当时只觉得委屈得很。
在那个工厂干了两年,一起去的同学们都走了,工厂效益不好,有时连工资都要拖欠,在老妈的夺命连环call下,我终于辞职回到了她身边,家乡也有很多工厂,我便在家附近的一家工厂里随便找了一份工作。
还是在车间,还是工人,同事们多是生育过的小媳妇或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大婶,跟我差不多大的并不多,家乡虽是农村但不闭塞,年轻人都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了。
我没想过那些,只觉得怎样都好,生活还不就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大概也是晚熟,19岁的我,字典里根本没有关于未来的点滴设想。
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伟达的,他是老板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后来流行的霸道总裁多是这样的角色设置。伟达爸爸很会做生意,白手起家,除了这里的工厂,又把总部开到市里,接着一些国外的单。他对儿子要求很严格,所以伟达毕业之后一直被boss老爸扔在车间里磨练,而且,只许比我们干得多,不许偷懒。
不过伟达之前上的也不是什么好学校,他聪明机灵嘴巴甜又讨人喜欢,仿佛是天生的生意人,但在学业上就没什么天赋,他说没兴趣,也不喜欢。
我们常常在一起干活聊天,他个子高力气大,一点也不懒,自己的活儿干完就会过来帮我,讲笑话逗大家开心,中午跟我们一起在大食堂吃饭,会冷不丁把瘦肉扔在我的饭盒里,一脸嫌弃地说:你看你瘦成这样,连个胸都没有,多吃点补补啊!
有时候晚班,乡下没有路灯,他便会在到点之前5分钟来找我:喂,一起回家呀!
我对伟达的好感,就这么一天一天被培养起来,可丝毫不敢透露,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对,就是配不上,他是老板的儿子,家里开着那么大的工厂,一笔订单够我们家十年的收入,而我呢,只是个没文凭没身材没脸蛋的普通女工。
我们之间,简直隔着一个阶级。
所以,我对我们俩关系的定位,始终在“友谊”两个字上,从不敢有什么奢望,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一群小媳妇和大婶儿的阵容里,走得近是正常的。
我却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未来,也许,嫁个实诚的庄稼汉,生个壮壮的孩子,这里工厂多得是,我可以跟车间里的大婶儿们一样,哪里工资高去哪里,打游击干到60岁。
但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伟达对我说:我想去读书了,这段日子跟老爸出去,觉得还是需要多学点东西,要不然我们家的厂永远只能是个小作坊,我希望它有一天成为响当当的牌子!
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有为青年啊!我对他崇拜如果可以液化,大概已经从嘴角流出来滔滔不绝淹没我的头顶。
还有。他问我:你去不去,跟我一起去上学?我学校已经找好了,在陕西……
我还是知道矜持的,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顿时波澜壮阔,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回家便斩钉截铁地对父母说:我要去上学,去陕西读书!
现在想想也是不可思议的,简直是疯了,根本连那个学校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再说,江苏的学校也很多,想上什么没有,根本没听说过学什么非要去陕西学不可的。可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是笃定地觉得,我要跟伟达一起去上学,我要读书,我要变成更好的自己,才能配得上他!
在我下定了决心后的不久,伟达去陕西上学的事情还是黄了,他被老爸带去公司总部磨练,几乎不再回乡下的这座工厂,我对他,望尘莫及。
但这件事却好像在我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新的血液,让我知道生活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也要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变成更好的女孩子,这样才会有一天,可以站在与伟达同样的地方,因为他也正在变成一个更好的他啊!
我离开了工厂,跟以前职高的一个女同学一起,背着一卷草席,去了上海。
是的,我们只是去找工作,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背草席去,所以,两个怯生生的乡下妹子,背着草席挣扎在魔都拥挤的地铁里,那些或西装革履或妆容精致的人们用鄙视与不屑的目光扫过我们俩小小的身体,可我内心炽热,丝毫不觉得难堪,因为变成一个配得上伟达的人,是心里指引着目标的阳光呀!
当然,最后我们仍是失败而归,两个背着草席在上海流窜了三天的女孩子,被这个城市的繁华与骄傲深深地打败了。
我回到家,开始了另一段旅程,我还是要上学,只有这样,才能跟伟达走在相仿的路上。我从小喜欢画画,之前在伟达家的工厂,也是生产服装的,而上海那些光鲜亮丽的橱窗里好看的新款衣服,还有路上的女郎一个个就像是电视里的人,潮流这种东西,原来是这么诱人,而这样的话,我与伟达的距离,也会更近一些吧。
上学毕竟是一件好事,老妈一口就答应了,欢天喜地的,不知这次为什么不哭了,老爸还把我送到县城,找了一个老师专门教我画画,帮我辅导。
我珍惜每一分钟,珍惜老师说的每一个字,珍惜每一张模拟试卷,长这么大我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用心读过书,自虐一年之后,我真的考上了。
虽然只是一所三流的大学,但踏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刻,看着一张张年轻充满活力的笑脸,操场上打球的男孩子,欢迎新生的横幅……这里崭新的一切,它与原来的工厂车间,是那么那么不一样,我觉得上学这件事,对自己简直就像重生一样。
大学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每天有那么多可以做的新鲜事,有爱玩爱闹的室友,有各种活动和社团要参加,真是忙得要命,而伟达的名字,也从原来占据脑子的大部分变成小部分,后来,很久都想不起。
偶尔短信,几乎从不电话,他来看过我一次,我送他走的时候,他牵了我的手。
这是我与伟达这辈子最近的距离。这个让我从小女工变成女战士女学生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人,我们最亲密的动作,是不到一分钟的牵手,且从没有谁对彼此说过一丁点喜欢的话。
而这次牵手,却像是告别。
我们并没有更密切,反而渐渐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鲜有联系。
大三的那年,伟达在苏州,我跟宿舍的女孩子一起去苏州玩,她也有伟达的电话,便打给了他。伟达说他正在外面陪客户,晚点过来跟我们吃饭。
但一直到我们第三天坐上回学校的火车,伟达都没有出现。
我们走了之后他打电话来说抱歉,忙的没顾得上。我并没有失落,更没有伤感,就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嘛,的确,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之间,早已生分得连见一面都没有必要了吧。
再后来,我听说伟达结了婚,当了父亲,而我,也跟大学同学谈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恋爱,他是苏州人,毕业之后我跟他回了苏州,在那里找了工作安了家。我先从跟单员开始,慢慢变成设计师,有了宝宝后,我辞了职,开始自己设计衣服,裁剪,缝制,身边的人很多都穿着我帮他们做的衣服,便会有人打听着来央求再做一件。
我想,等条件成熟,就开一家小小的店好了,给爱美的人们做衣服穿。
我是喜欢做衣服的,把自己喜欢的样子穿在身上,是件很快乐的事,自己做的衣服可以让别人更漂亮,更开心。
所以现在,我过着自己的小生活,跟老公一起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为心里小小的目标努力工作,日子流逝在平淡的满足里,一点一点,像是一场梦。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遇见伟达,如今的我会是怎样的一个我呢,是仍然在车间里安稳地当着女工,还是会遇见另一个人,活在未知的猜想里?
人生原来有那么多种可能,并无所谓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只是那些改变了你让你有目标去为之努力的人,始终是一盏灯,不论结果,都是值得感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