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白白净净,瘦瘦的,很精神,刚刚从技校毕业出来,在公司做技术员,负责维修设备。上班,两班制,十二个小时也不觉得很辛苦,总算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的父亲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去世了。上学的时候,每次回家跟母亲伸手要生活费,总是有种难以启口的窘迫和不安,讨债似的羞愧。所以,现在有了第一份工作,很珍惜,工作很努力。简单的快乐洋溢在年轻的脸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热情。
他是如此满足,为自己的自食其力,为不再伸手问单身的母亲讨生活费,为每次能够在回家的时候给已经有了白发的母亲带点喜欢的吃食……这些看来寻常的小幸福,竟来得很不容易呢。
他喜欢唱歌,在下班之后的路上,在任何可以休息的时候,他的歌声似乎总在他的身边回荡。
在公司中秋节晚会上,他登上舞台,年轻,阳光而帅气,歌声嘹亮,深情款款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那天晚上在台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他感觉到了,无比欣喜。因为那个女孩儿,他也已经关注她很久了。
她是他的同事,在不同的部门,他看过一些她在公司内部刊物上写的文字,他在自己的电脑里建了一个文件夹,是她的名字命名的,里面都是她的文字,他利用休息的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录进去,只为了能够留下点什么。
对于他而言,慢慢读她写的东西,优美的文字有着淡淡的忧伤,恰如其分像绵绵细语落在他心里,触动了心底对于父亲早逝那份隐隐无法言表的伤感,当然,这一切她并不知道。
中秋节过后,下班,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去吃饭。已经是深秋了,西北风轻轻一刮,最后一点点枯黄的树叶也纷纷飘落在地上。天气有些干冷,围着围巾,牵着手,踏着一路的枯叶,阳光浅浅的照着,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简单地走下去。
然而,就在那一年过了元旦回老家,再回到公司的时候,听说他定婚了,但对象不是她。她以为一定是弄错了,只不过是流言蜚语吧,但是他订婚的喜糖摆在这里,她感到眩晕。
很快,她辞职了,离开了公司,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我家装修,他是安装吊顶的,依然靠自己的技术和勤快吃饭。
又见到他,终于有机会问,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家里帮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外省的,母亲看了很中意,这么多年少有的欣慰笑容洋溢在脸上。加上,女孩儿大老远赶过来,而且是一家子全过来了,好像这件事已然成定局的样子,怎么拒绝?当时年轻,热血一上头,便改变了命运,后来结了婚,便是一生一世,不能辜负。
“你后悔么?”我问。
“有后悔药吃么?”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似乎很不耐烦。“这就是命,命当如此。”很快他有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来听说,她为了我,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有一丝淡淡的得意,又有些隐隐的伤感。
“难道你是在乎这个?在乎她之前谈过男朋友?”
“不是。”他的回答干脆而响亮,用力摁灭了手中的烟头,我看见他消瘦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
“只怪我当时心太软了,她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不忍心拒绝,而且,后来的事情,基本是我母亲一个人操办的,有些事情几乎没有征得我的同意,看母亲的样子,我更不忍让她失望。”
我知道他的善良,不忍心伤害一个千里迢迢奔着他跑过来的姑娘,不忍心伤害母亲。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对于母亲给他婚姻的安排非常的不满,甚至有些怨恨。
“后来她来找过我……”他幽幽地说。
“她结婚了吗?”
“没有,不过,也快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抖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淡淡的无可奈何的笑容,“闪婚,我是闪婚,我都结婚四五年了,是我对不起她。”
小方块的铝塑板都拼上去了,厨房和卫生间好看了许多。他总是能过用自己的双手,给别人解决问题,提供方便,就像当年在公司里,设备坏了,经过他的手捣鼓一下就好了。他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随和而善良。
在边框和铝塑板之间,打上玻璃胶,再把溢在外面的玻璃胶擦掉。他做事还是那么细致,认真。
“买房了吗?”
“买了,明年年底交房。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他一边收拾收拾工具,一边淡淡的说。
我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所以我知道。不这样,还能怎样?
他把工具包被在肩上,拉开门,准备去下一家装吊顶。
关上门,他和她的故事,消失了,留在印象里的是一个消瘦有些疲惫的背影,像她的文字不经意流露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