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叫完早睡回笼觉去了,六辆红色桑塔纳驶进村子,礼花一字排开,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我的兄弟阳子结婚了。
媳妇长得胖而陌生,说话带着遥远得味道。席间推杯换盏,碰见一个几年没见的小学同学,张嘴闭嘴“哥们儿这几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招呼在座的使劲儿喝,豪情万丈,仿佛这顿他买单。
举着啤酒,拿出压箱底儿的荤段子狂刷存在感,力求控制场面,我没笑。趁着他们笑得开怀,把鲜嫩的虾仁儿塞进嘴里,走了。毕竟,笑点不同不相为谋。
阳子是我哥,属于不远不近的那种哥,小的时候一起玩耍。对于他,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有阵子风靡街机游戏,很多孩子都疯了一样地扎进游戏机厅,阳子也成功地赶上了潮流,近乎痴迷。为了打游戏,可以不吃早饭,可以逃课,可以编出各种理由,演技爆棚。
因为去玩游戏机还把新买的自行车丢了,后来因为总是以收费为由向他妈索取游资,被他爸察觉,假借赶集的幌子跟踪他到了游戏机厅。他爸很是沉得住气,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收集证据,毕竟捉贼捉赃。他爸带着口罩站在不远处,混进了观战的人群,据说阳子当时玩得兴起,高喊:“必杀!必杀!”(游戏中的大招儿)话音刚落,阳子的爸爸飞起一脚,阳子被踹出老远,动作毫不花哨,效果惊人,颇有手起刀落之感。
之后阳子跟我回忆说:“直到现在我玩游戏都感觉右侧妖风四起,右大腿的肌肉时不时打颤。”
后来,阳子如愿退学了,有一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片对我说:“将来,我一定要娶一个这样儿的媳妇儿!”我接过纸片细细端详,确实很漂亮,图片已被摸得毛边儿四起。长大后看完《夏日情未了》,凭借依稀的记忆判断,那个女人应该是关之琳。
在阳子的婚礼上,我努力将眼前的新娘和关之琳作比较,发现除了性别能媲美之外,其他各方面都是天壤之别。
阳子结婚一年后,闺女出生,两年后,阳子的儿子出生。据说这个方方正正的儿子被计生委罚了不少。更让我惊诧的是,阳子怀疑这儿子不是他的。阳子努力通过DNA检验以外的一切手段来验证这儿子是不是他的。
各种“侦破手段”终于激怒了阳子的媳妇儿,彪悍之风骤起,掀翻了桌子,大红喜字儿给硬生生摔成了两个字。玻璃碎屑堆满了地面,骂声震天,到最后也没有揪出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男二号”。
有次我去阳子家取东西,还没进院子就听见“bia”的一声,根据我的生活经验来综合分析,应该是A给了B一个大嘴巴,接下来或者是A会给B第二个大嘴巴,或者是B给A一个大嘴巴,再或者被抽嘴巴的A或B高声痛哭,以示疼痛,展现委屈得无以复加。
很让我失望,以上的三种结果均没有出现。我进了院子,发现阳子的媳妇儿俯视着他闺女,他闺女仰视着他媳妇儿,都是满眼愤怒,毫不让步。后来,我借机把孩子领到一边。她七岁的闺女说:“她不是我妈,叔叔,能不能让我爸爸给我换个妈妈?”我听完心里一沉,拽了根儿香蕉塞给她。此时,阳子的爸爸在一旁气的直哆嗦,憋了半天来了句:“这都……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回家跟我爸闲聊,说阳子带着他媳妇儿和小儿子搬出去住了。闺女在家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丝毫不提她还有个妈妈这件事,仿佛一直是个孤儿,眼神坚毅。
据说,这个事件的起因是:某天晚上,阳子在他媳妇儿洗澡的时候偷看了她的手机,对方明显是个男的,言语间饱含暧昧,充斥着费洛蒙。阳子没有他爸当年那么沉得住气,她媳妇儿的头发还没吹干就被拆穿了,结果拔地而起,袒胸露乳地跟阳子对峙,要阳子还她清白。拿起刀片儿就往动脉上划,划出浅浅的印痕,阳子就认输了,忘了跟别人玩暧昧的是她。后来,阳子的爸爸妈妈介入调查此事,阳子的媳妇儿一怒之下扬言道:“这家我不呆了,立马搬出去,要不然离婚。”
阳子的爸爸日渐消瘦,阳子置之不理,带着媳妇儿在外面逍遥快活,周末回来收拾东西也不做饭,临走时为了证明良心未泯,不忘叮嘱他爸爸说:“您自己记得买点儿吃的啊!”后来亲戚看不下去了,带着阳子爸爸进城,转战各大医院,验血、验尿、拍心电图直至心理疏导,最后结果是房颤、甲亢、抑郁症。
我抱着水壶跟阳子他爸聊天,聊了一下午终于把心里话给引导出来了。阳子的爸爸叹着气说:“就从他们带着孩子搬出去那天开始,心里咯噔一下,岁数大了,禁不住了。”众亲戚愤怒,旁敲侧击地点化阳子。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方案,阳子跟他媳妇儿搬回来,但是不在家吃饭。
我以为事情会有所缓和,然后朝好的方向发展。后来得知,阳子的媳妇儿经常去给一个大光头包饺子,煮完一起吃。阳子按月上缴工资,大光头的饺子馅儿从十块钱一斤的猪肉变成了三十块钱一斤的羊肉,光头养得锃光瓦亮。
阳子气不顺,决定剥夺他媳妇儿的财政权力,从此由他独揽财政大权,从预算到结算均由他出面达理,还苦心孤诣地做了财务报表,没坚持一个月就搁浅了。因为,只要不给他媳妇儿钱,他媳妇儿就固守城池,毫不让步,这让正值壮年的阳子黔驴技穷,只能把权力交了出去。
阳子的父亲从过来人的角度给他分析了这件事情的利弊,正打算提出几个解决办法,就被他一句话骂了回去,阳子的爸爸愤怒地关上门就去找药了。
阳子的爸爸妈妈时不时地来我们家抱怨世道的不公,养出如此逆子,又偏偏遇见这么“争气”的儿媳妇儿。阳子的妈妈哀其不幸,阳子的爸爸怒其不争。
我是跟阳子一块儿长大的,阳子自幼无心学习,对各种技艺均未表现出兴趣。初中肄业,找关系当了兵,结果放了两年马,跟班长的关系也没处下来,就混了身没肩章的军服。后来军服更新换代,再看见阳子干活儿穿着的军装,老气横秋。
阳子的爸爸说:“长这么大没拿过一张奖状,哪怕是跳远的也行啊;小学考试不求100,上90都少,全年级也没几个这么丢人的;中学都没顺利毕业,给她闺女辅导功课眉头紧皱;当了两年大头兵,没学到一技之长,脾气到是见长;娶了个媳妇儿也不让人省心,没出息的玩意儿。”阳子的爸爸用五句话概括了阳子潦草的35年。
其实,阳子的爸爸心灵手巧,擅长绘画,并且自学成才,在石头上按照厂方的要求绘制各种图案,石头远销海外。阳子的爸爸只因为没经过专业学习只能赚个手工费,实际上从选石头、洗石头、打磨石头、绘制图案再到封漆加亮,都是阳子的爸爸亲手完成的,称得上是个民间艺术家。
不仅如此,他爸打造家具技术精湛,在当年还没有大规模的家具加工厂时,算是小有名气,可阳子一样也没有遗传到。
至此,阳子的妈妈也是一口一个世道不公,遇人不淑,实际上还有一段事情我没有交代。阳子的妈妈也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体型彪悍,高中毕业,骂人不带喘气儿的,典型的知书不达理,有件事情曾让她名气大增,威震乡里。
那年,阳子一岁,当然还没有我,可竟然也能知道,可见这事儿有多声名远播。
那时阳子一家和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一起种田、收成、吃饭。有人去田间干活,就必须有人在家做饭。起初,怕田里的活比较累,就让阳子的妈妈在家负责一家人的三顿饭,没坚持两天,就骂着抱怨:“合着你们在地里躲清闲,我一个人做好几口人的饭菜。”阳子的大娘通情达理,就和阳子的妈妈互换了工作。阳子的妈妈到了地里,抹着肆意的汗水,把锄头扔的老远,怒喊:“这都他妈什么啊,不干了!”
中午回来吃饭,阳子的爷爷就此事委婉地说了阳子妈妈几句,阳子的妈妈认为家里人都针对她,与她作对,举起菜刀就把阳子的爷爷追了出去,轰动满街,一战成名。从此村里人都知道,阳子的爸爸娶了个浑媳妇儿。
我长大之后,见过别人把桌子掀翻,桌子摔坏,让我瞠目的是女人把饭桌抡起来,丢在窗户上,震碎所有玻璃,把阳子的爷爷震得气管炎儿都犯了,这就是阳子的妈妈——骂阳子的爷爷从不掐腰。
阳子的爸爸对她的评价是:一点儿人情不讲,一点儿理不讲。认识她的人对此深表赞同。若在北宋年间,阳子的妈妈定能被梁山破格录取,加以调教,征讨方腊,功勋卓著。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