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电话的那头,父亲的语气充满了神秘:“你去买一份今天的报纸看看吧,有一张照片,不知你能不能认出照片上的人。”
那天刚好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这样的日子怎么也不能和我认识的人联系在一起啊,可当我看到那张刊登在报纸封面的老照片时,短暂的惊奇过后,我的眼泪已迅速溢满眼眶。
照片中站着一男一女,男的面貌清秀俊朗,女的手中抱着一个刚满一岁的婴儿。那女子的面容再也熟悉不过了,正是我童年最亲近的人,那是姥姥年轻时的样子。
我是姥姥带大的,小的时候,对她的依恋胜过对母亲。听母亲说,姥姥出生在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祖籍扬州,幼年随父母从扬州老家出来。那时的人们背井离乡并不像现在这样轻易,若不是生活所迫,大都不愿一家老小迁徙。
姥姥的父母最终在武汉停留,靠为一个戏班子打杂生活。我想那时候的姥姥一定为她结束漂泊生活而高兴,可她没有料想到的是,这才是她一生漂泊的开始。因为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人,一个拉开了她跌宕起伏的生命序幕的人。
照片中的男人是当时国立武汉大学的学生,那里汇聚了各种意气风发家世不凡的青年,他便是其中之一。他祖籍广州,父亲在上海拥有一座大的造船厂,是当时业内有名的资本家;而他的母亲因先天性心脏病早早离世。后来他被送到国立武汉大学读书,在那里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并如英文化教育所倡导的那样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他跟姥姥如何相遇我们已无从知晓,只知道后来他成了姥姥的丈夫,也是姥姥辞世前仍念念不望的爱人。
姥姥没有读过书,小的时候只是喜欢和大人们一起挤在说书先生的案下听书,三侠五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都如数家珍。加上后来在戏班子的生活,让她爱上了京剧,平民百姓的智慧经验与真诚朴实的性格就这样流淌在姥姥成长的血液里,使得她虽出身平凡却总有着不平凡的见解与智慧。这是在我童年时代深深感受到的。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吸引了他,两个背景完全不同的年轻人不可阻挡地相爱了。
然而,他那样的家庭使他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婚姻,关于他的婚事,父亲早已安排好了,如果他要和姥姥结婚就必须悔婚。
正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了爱情,他跟父亲闹翻,父亲冻结了儿子的经济来源,敦促他迅速回广州。他拒绝了,在武汉,没有经济支持的他顿时陷入困境,在即将毕业的时候告别了大学校园,开始准备自己独立承担家庭的责任。
紧接着,没有看到儿子如期回来的父亲在报纸上发出声明:他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姥姥18岁的那年,他们在武汉结婚了,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和广州的亲人联系过。他带着姥姥,靠着自己的学识在武汉谋到了一份不错的职业,日子过得幸福而安逸,以至于姥姥后来回忆的美好故事总是停留在这一段时期。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战争的阴云在那个本来就混乱不堪的局势下逐渐向武汉蔓延开来。他不能在这样的灾难下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和同学旧友加入革命洪流,参加游行,抗议。朋友中有的人不顾家庭与亲人的牵挂毅然离开武汉,奔向当时革命的中心——延安。
犹豫许久之后,眼看日军的铁蹄踏入武汉,种种暴行摧毁着人们原本宁静的生活,他终于下定决心,带着23岁的姥姥,姥姥的父母,还有3个孩子,踏上了开往陕北的火车。
他们就是这样来到西安的,本以为到了西安就离那个红色的延安不远了,可是陕北与关中的距离在当时已不仅仅是地域的阻隔。他在西安和那些已经投身革命的同学再也无法联系上,一家老小的长途迁移,他们不得不在西安暂时安顿下来。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暂时安置最终变成了永久,他们的老人和孩子,包括他们自己,都永久地安置在了这片土地上。
悲剧从这里开始拉开了序幕,日军的部队已在潼关外虎视,空袭警报不断在西安上空频繁响起。后来姥姥经常回忆那段可怕的日子:“我们在城墙角下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几乎每天的担惊受怕,但却经常是虚惊一场。”
一个晴朗的午后,他们一起去街上准备买些衣料给孩子们裁几件过冬的新衣,姥姥的父母和三个孩子则留在家中。谁也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宁静了。空袭警报刺破晴空,在这个轰炸机频繁袭扰的城市,人们早已习惯了这可怕而又熟悉的警报声。此时,不祥的预感却时时萦绕在姥姥脑海里,她拉起丈夫飞快地往回跑,她惦记着老人和孩子们。
然而灾难的阴霾迅速笼罩了整个城市,就在离家不远的城墙脚下,爆炸在他们身边像魔鬼一样侵吞道路房屋树木和人群。她的丈夫拉住她躲进最近的防空洞,他极力地抑制住她疯狂地想要跑回那个近在咫尺的家。因为就在同一瞬间,一颗炸弹就在他们眼前爆炸,就在那个他们一家人寄居的小院落里,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家被夷为平地。
于是,后来我的舅舅们在整理他们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那张泛着青黄的照片和一本记录着历史的日记:在那场灾难降临的时刻,他们失去了父母双亲和最小的一个女儿。那个有着和她母亲一样明媚笑脸的小女儿唯一照片被永远的珍藏在父亲的日记里,她的父亲写到:我最疼爱的小女儿,昨天还在我的肩头呀呀学语,还会爬在那台留声机上咯咯的笑,而今天,我们就永远失去她了。
那本日记里详述了让他们悲怆的每一个细节,姥姥的父母悲惨地以这种方式告别了人世,他们这个注定要遭受磨难的家庭终未躲过战争以狰狞的面孔进行的无情掠夺。四十多年后,这本日记和那张照片被以纪念古城所经历的那场浩劫的形式征集了起来,刊印在抗战胜利60周年的报纸纪念版上。然而,他们的故事却并未完结。
经历了那场灾难过后,姥姥的情绪一直处在惊恐之中。然而生活并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机会,相反,接踵而至的不幸让这个还不满30岁的年轻女子承受了更多,并使她愈发成熟与坚强起来。她的丈夫虽然脱离了那个让他伤心的家,却不能脱离家族遗传的悲剧疾病。当他们一家遭受重大打击之后,母亲遗留给他的隐疾最终还是在他身上发作起来,他再也不能支撑住本来就虚弱的身体,不得不辞去支撑家庭经济来源的工作。
为了给丈夫治病,并抚养两个还在幼年中的儿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开始奔走于药店与当铺之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显得是那么孤立无援,没有亲戚与朋友可以寻求帮助,她瞒着病榻上的丈夫,脱下那些体面的装束,做起浆洗衣服,缝纫打扫的活。从小的艰苦生活让她觉得这些活儿并不算什么,可是为了不让丈夫伤心,她总是在傍晚前赶回来,照顾孩子和病人。
但再多的爱也终究不能留住他,他在年仅35时就将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姥姥晚年的时候很少再跟他人提起这些过去的事,直到弥留之际,才断断续续说起。
他去世之后,姥姥收拾起所有过去的回忆,典当了最后几件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一箱日记和老照片,带着3个孩子,抵押了房子,还清了债务,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她知道自己不能永远活在伤痛之中,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
姥姥带着孩子们住过西安城门桥洞,住过城墙根下的棚屋,经历了战争带来的流离失所,直到后来战争结束,才开始过上不用提心吊胆的生活。舅舅们说,独自带大3个孩子的姥姥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从未掉过眼泪,甚至还让孩子们的童年过得饶有生趣,真是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做到的。
姥姥爱给孩子们讲故事,虽然她从未读过书,我知道姥姥真正识字只是在解放后的扫盲班里。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坚持繁重的劳动直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但我知道我的舅舅们没有一个辍学并且都出色地完成了学业;我不知道姥姥当时有没有经常求助于他人,但我知道姥姥的老邻居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总是帮助别人,帮助那些比自己更艰苦的人。
解放后,姥姥终于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她带着舅舅们搬到东郊,有了自己像样的房子。在国营集体食堂,她每天4点左右起床,步行将近一个钟头到那里准备早晨的营业,尽管这样,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为轻松的活儿了。
不过在当时,那是一份令很多人都羡慕的生计,因为在那个饥饿笼罩着的年代,时常流传着一句:厨子吃饱饭,给个县长都不干。姥姥和孩子们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
看着孩子们都即将成人,生活也终于让姥姥松了一口气,邻居家的姐妹们劝她,该是时候找个伴了,人将来老了还是要有个互相照顾的人吧。姥姥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答应了,恰巧此时姥姥认识了刚从前线复原回来的姥爷。
姥爷大姥姥两岁,也是家里的独子,不同的是姥爷有几个宠爱他的姐姐,56年从部队退伍,在西安落了脚。姥爷老家的妻子去世后,他就在西安定居,直到同姥姥结婚。姥姥原本希望这次的婚姻能够给她带来安稳平和的日子,让她忘记曾经的艰辛。
可是随着生活的继续,姥姥同姥爷的矛盾并未随着妈妈的出生减弱,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人,姥爷青年时家人对他过分的宠爱加之后来的部队生活使得他有着暴烈的性格。并且,不同的生活背景让他们越来越难以交流,妈妈说她的童年是听着爸爸妈妈的争吵度过的。
妈妈总是看见一个暴躁的父亲和一个最终选择沉默的母亲。姥爷是个习惯了漂流的人,他会经常往来于老家安徽和西安两地,后随着同姥姥矛盾的不可化解,就索性住在了老家,把妈妈留给了姥姥。
几年不幸婚姻就这样结束,它带给姥姥最大的幸福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姥姥舍不得让妈妈离开自己,坚持独自带着妈妈生活。尽管她时常开玩笑说妈妈是祸害一样的小东西,妈妈的哥哥们也同姥姥一样,都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小妹妹。
妈妈的成长像是活在了姥姥的影子里,见不到父亲的她并没有感到自己同别人不同。相反,姥姥的乐观开朗影响着她,妈妈的童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可她却对这段历史没有典型清晰的记忆。如同已形成了一种习惯,姥姥面对艰难,面对不幸,从不让它带给生活过多的影响,从不让子女们承受困苦,从不让自己和他们觉得未来不是充满着希望。这深刻地影响着她的孩子们,像一种传承,尽管他们从出生起就经历失去父爱,难以温饱;成长中经历文革;工作后经历变革;成年后经历自己的婚姻。他们始终微笑,不论他们是否真正的一帆风顺,都能没有抱怨没有哀愁没有阴郁地生活。
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位平凡伟大的母亲留给子女们最大的财富。
我再一次看到那张泛着青黄的老照片时,姥姥已经离开我十二年了。
每年的清明,妈妈带着我,乘车绕过城市繁华的一角,将一捧菊花放在她安静的墓碑旁。在我看来,姥姥年轻的样子只赖照片的记录,然而慈祥的双目和温暖的双手曾经牵引我度过的金色童年,是萦绕在内心深处永挥不去的记忆。
每个清风拂面的早晨,每个家长里短的午后,每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傍晚,都已成为印证和回忆。我是姥姥晚年里带大的最后一个孙子,是她最为疼爱的孩子,姥姥是我童年中第一位启蒙老师。
她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从嫦娥奔月到三侠五义,从齐天大圣到三国演义,从岳飞到杨门女将……我似懂非懂地听她把古人今人神话传说都讲得绘声绘色,听她告诉我最为简朴的善恶与黑白,直到某天我可以把这些再重复给她听,获得一个令我欢欣鼓舞的微笑,便获得了最为自得的满足感。
她的晚年尤其简朴与自然,她会每分每分地节省,计算着儿女们回来的日子,将一周的积攒都换成丰盛的晚餐,然后将父母带来的礼物悄悄藏起来,等他们都走了再塞给我吃。为此,我吃了不少不合年龄的补品。
她会为琐事烦心,因为琐事关乎儿女,总觉得儿子是又瘦了,女儿又累了。她每天的乐事就是晚饭和同老邻居唠家常,她是老人们的中心,是开心的源头。她不喜欢把时间都花在电视机上,尽管她是楼里第一户有彩电的老人,那是她的珍宝。只有当儿女们都回来了或是老邻居都凑齐了,她才会像亮宝一样揭下盖在电视机上的罩子,而自己却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大扇子给她的宝贝降温。也只有当京剧节目上演的时候,她才舍得自己坐在电视机前,而我就充当了挥舞扇子的角色。
姥姥对待孩子们永远是溺爱最小的,我因此得到了姥姥太多的宠爱,我对她的依恋最终导致我不能适应学校的教育,因为老师搞不懂一个时常在课堂上发呆的孩子在想什么,而我搞不懂几个苹果加几个梨的问题,却时常回忆昨晚又多数了星星若干。我不在乎老师的夸奖却沉迷于每晚的传奇。姥姥与我有同样的“观念”,认为搞不懂鸡兔同笼似乎也不伤大雅。
我是这样继承了她最为简单却复杂的传统智慧。却始终不能将对她的依赖继续到成年。最后的几年,我离开她生活,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最后那个晚上,爸爸背着姥姥在医院的走廊里跑,而我则跟在后面哭得像是丢失了自己,姥姥手臂插满了输液管,伴着各种各样冰冷的器械和儿女们巨大的悲痛,也最终没有挽回她对人世间最后的眷恋,她留给儿女们的最后一句话仅仅是:“我没有事了,你们去吃点东西吧。”
之后,她带着她自己的故事和对儿女的关心离开了。就像她的老邻居所说,她一辈子都过着照顾别人永不拖累别人的日子,就连她的离去也用了最不漫长的方式——突发性心脏病。
在我看来,姥姥的故事远没有她自己的一生精彩,因为那些或是传说或是神话或是帝王将相,姥姥自己则用平凡演绎着传奇用质朴演绎华丽。她过着普通百姓过的日子,经历着普通人经历的喜怒哀乐,却留给她的儿女们最为深刻的记忆和乐观对待生活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