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个叛逆的男生,1985年出生在上海郊区。初中毕业,我爸给我指出三条路:第一,按部就班考取高中;第二,去学厨师,至少可以饿不死;第三,去学建筑,因为有亲戚做这行。
当时我想读艺校,对写东西和拍片儿有兴趣,但父亲不同意,说如果考不上高中这条路就算断了。我没有第四条路可选,于是随便选了个建筑。
中专大多是三年,但我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去了一所四年制的建筑学院。二年级时,不学无术的我得罪了物理老师兼化学老师,期末成绩挂掉,被留级一年。这意味着要读五年恐怖的中专。我打算退学,家人不同意,结果读到第五年,我罢考了,在毕业前几天终于还是滑稽地退了学。
2004年我19岁,一腔热忱一穷二白,每天跟一帮“新概念作文”出来的小作家畅谈未来。当时有出版社找到我,提出让我写一本书“爆爆料”,大致就是那种嚼舌根的书,写一写那群新概念作家的八卦博取眼球。我当时心高气傲,瞧不起那些玩意儿,没有答应。
其实不少作家步入正轨前都很蹉跎,一位朋友曾做过很长时间的枪手,甚至连枪手都不如,诸如无良出版商让模仿古龙的风格写本书,然后冒充是古龙新作。这些料自然不合适爆,记得当时有一位作家对我说,你如果去写这本书,我就跟你绝交。
我没有写那本书,与他们的联系依然渐少,他们有人今天已是几万几十万粉丝的大V,而我一如既往地落魄,与他们的轨迹渐行渐远。
那时候也试着写电影大纲,当时有人看中了我的大纲要买版权,不给署名,被我一口回绝了,并且特别冲动地说:“我写的东西就要我来拍!”现在想想,整个儿一“弱智儿童”。有位朋友和我恰恰相反,每当有制作人找他,他能将完整剧本扔出去,也不怕抄袭,觉得先有个作品出来再说。他第一个剧本卖了一千块钱,是个数字电影。当时他对制片人说:“署名权我必须要,钱你随便给。”
现在他已经是身价不错的编剧了,而我也开始接些不署名的栏目剧。2005年,眼看写东西维持不了生计,我进入一家工厂做技术员,数控冲床。干了七八个月吧,一直萎靡不振,每天都跟有人欠自己钱似的,有一天发了半天呆起来就辞职了。
那个傍晚我站在十字路口,考虑着该往哪个方向走。是去龙华校区那儿溜达溜达呢,还是回青浦找个地方上班?我像个民工一样坐在马路边,迷茫着望着四周,然后眼瞅着一辆公交车从我面前经过。
那辆公交车车体上有个很大的旅游广告,上面醒目地写着一句话,大致是:你去横店了吗?
横店影视城是专门拍戏的地方,可谓古装大本营,我看着车走近又走远,在心里默默地想:好,那我就去横店吧!
我到网吧查了路线,需要从义乌转车,于是坐上公交车直奔上海火车站,对售票员说,给我最快的一班车去义乌。
2006年10月10号,我来到了横店。下车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说,人家外地人都挤着往我们上海跑,你为什么要出去闯呢?我对老妈说,我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主,不管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从上海出发时我身上只有300来块钱,一路上除了车费、吃吃喝喝,还为自己置办了一件衣服,到了横店就剩下四五十块钱了。
我随便挑了个景区下车,准备进去摸摸情况再说。可进景区需要门票,好像当时“广州街”是60块钱,“明清宫苑”是80块钱。我连门票钱也拿不出来,只好干站在后门口徘徊。
当时有个群众演员的群头,看见我在那里傻站着就问:“你哪个组的?”
我说:“我没有组呀!”
他又问:“那你跟谁的?”
我想了想,撒了个谎,说:“我找朋友的!”
他说找朋友你在景区站着干嘛,你联系他呀。我只好继续圆谎:“我用的是上海小灵通,在这个地方打不了电话啊!”
那个群头把手机借给了我用,我随便找了个朋友的电话拨过去,胡乱说了两句然后挂掉,转身告诉群头,“我朋友说去北京了,不在横店,让我等着他!”
那个群头望着我,将信将疑地说:“那你现在准备干嘛?”我答:“我也不知道呀!我得等着朋友回来!”
群头于是说:“我这儿正好有个群众演员的活人手不够,你要不要顶替下?”
我心里大喜,干脆地答:“没问题呀!”
那个戏是张卫健的《A计划》,我到横店的第一天,做上了群众演员,第一次吃到了剧组的盒饭。
当时我没地方住,群头正好有哥们儿跟组外出,空着间房子。那种房子我也是第一次住,虽然我家并不阔绰,好歹也算衣食无忧。我住在一间只有床和张破桌子的房间里,开始了“横漂”群演生涯。
群众演员当时一天才20块钱,特约要80-100块。戏拍了四五天,有两个群众演员羡慕地对我说,你运气不错啊,每天都有特约拍!我一愣,说什么特约啊,我演的是群众!他们说怎么可能,你没看到我们的戏服是脏的你的是干净的么,没看到你不但露脸偶尔还带台词么,你是特约,你那个群头从来只接特约的戏!
我才发现上当了。当天在拍马雅舒主演的一部戏,我演个药房小伙计,拍完戏有人来给我拍照片。我故意说:“我是群众演员你拍什么照片啊!”拍照的人无辜道:“你是特约啊。”群头发觉露馅了,走过来哄我说:“啊,这个是特约啊,我也是刚知道啊!”
我心里暗暗不爽,群头问我下次戏是什么时间,我说是后天,然后动了动脑筋说:“啊,后天我没空!”群头心知肚明,有点儿郁闷,然后掏出钱来说:“哎,算了,这八十块钱全给你好了!”
但我还是没有继续跟着他干,我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扔掉靠山,从此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单干生活。那些日子每天都跟组跑龙套,8小时20块钱,超出1小时5块钱,但如果要当天现结账,每20块钱扣2块,5块扣1块。我和大部分群演都非常穷,如果要等半个月再结账就要挨饿,所以大家都选择“现结”。也就是说,我折腾一天,可能只有18块钱而已。
那些日子有点儿悲催,经常只能啃凉馒头。记得那个冬天,晚上七八点钟,我拍完戏回来,在马路边买了几个包子边走边吃。对面有两家小饭馆,因为快圣诞节了,都被装饰一新,屋内坐满了人,打一眼看过去热气腾腾的很让人向往,而我的包子早就凉透,低下头闷闷地啃两口,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没几天就是元旦,我特意改善伙食煮了大白菜,这时接到了老妈的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装作很高兴地说:“我过得很好啊妈,冻不着饿不着,有很多戏都找我拍啊!”
挂了电话,一个人酸酸的,饭都不想吃了。
第一个来横店看望我的人是舅舅。当时他去杭州出差,打电话给我。我们在餐馆点了一桌子菜,按理说这顿饭应该我请,舅舅一眼看出了我的窘迫,直接问我,你有钱结账吗?我老实回答说没有。心里默默地着:这桌子菜钱够我吃半个月呢!他结了帐,叹口气说:“你这是何苦呢?!跑到横店来干嘛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更卖力了,一天拍10个小时以上很正常,能赚五十来块钱了,后来也开始做小群头。但有一次,我叫了些群演的朋友去接一个戏,拍了三五天吧,结果临结账时那家伙卷款跑了。我傻眼了。但那二三十个人是我叫去的,我就自己贴钱给他们,差不多来横店攒的一点点积蓄全搭进去了。也有哥们儿很仗义,不肯要我的钱,说自己差了这一二百块也饿不死。
那段时间我什么活儿都干,群演、群头、各种助理,还去当替身替明星跳河,跳河的戏经常是身上绑了保鲜膜就往水里扎,因为保鲜膜能隔绝湿气,保暖,也不显得臃肿。黄晓明那版《鹿鼎记》,里面有场戏好像是韦小宝的几个老婆掉到湖里,我就是掉下去的“老婆”之一。当时我穿了女人装,带个假头罩,大冬天的扑通扑通就往水里跳,根本不会拍到脸。
为了赚钱,我还去义乌舞过狮子。80-100舞一场,2个来小时,有时候是到别人婚礼上表演,除了舞狮子,还舞过板凳龙。
但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撑不下去了。06年底,我答应了朋友跟组吴宇森的《赤壁》,似乎是做副导助理,但是电影迟迟不开机,我又不敢接其他剧组的长活,因为一接就是两三个月,所以断档的我山穷水尽,有了撤退的打算。
2007年3月,我准备回上海。当时所有的朋友都劝我留下,说你回去了就回不来了,并且即使你回去了,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这句话是真的,但当时劝我的好多人后来也离开了横店。我们那帮人,不是没有人混出来,只是少之又少。混得好的都去了北京,混得差的都回了家乡。应了当时那句话:铁打的横店流水的漂。
离开横店没多久,听说《赤壁》就开机了。
《斗鱼》里面有句话,大体意思是,你一旦踏进黑社会,就出不来了。我感觉这个行当也一样。服务员、技术员转行很正常,但你一旦适应了这个圈子,就很难再适应其它圈子了。
回到上海后,我一直接散活,拍东西为生,电视栏目、广告、影视剧都干过,中途还去某高校影视学院读过一年,但我看着研二的学生连轨道都不会架,心里觉得很傻,没有继续读下去。
2008年底,我参加横店一个短片比赛拿了奖,得到当地赞助,可以去横店随便采景拍摄。那天采完景回来,碰到一个从前的群演哥们儿,他有些兴奋,以为我又回来了。我说不是来漂的,带了个小团队来拍短片,还有几个小时就回去,住在哪个宾馆几零几室,你如果有空就来坐会儿。
如预想中那样,他没有来。他一定以为我飞黄腾达了。我们那些人,有着本能的防备和抵触,一旦有人飞上枝头变凤凰,距离就会立马拉开,我们不想成为别人成功的参照物,别人也不愿看到我们想起尘埃过往。我曾经有个哥们儿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导演,微博粉他他不回粉,电话要几遍才肯给。我知道,我不再是他的哥们儿了。
当年,我们一起在横店拍戏,有一顿没一顿。后来他跟组去了北京,但是横店的费用还没有结,他一天给我打两遍电话,告诉我在北京多苦,没得吃没得住,最后不住地说“哥你得帮我催催啊!”他没有开口向我借钱,但我知道群头的钱希望渺茫,犹豫了下,自掏腰包把那三四百块钱给他打了过去。他当天来电话,高兴的说钱终于结了。
他从来不知道那笔钱是我打过去的。只是隔了多年,把我从朋友名单上消了去。
似乎是哪部电视剧里有这么个桥段,两个穷人当年共患难,分一个饼吃,说是将来发达了凭着半块饼去找他。后来那个人真的升官发财,但另一个人拿着饼去找他,却只能挨一顿板子。因为,“怎么能被你揭了老爷的老底儿呢!”
所以我也早想开了,别人混好了不理我很正常,谁叫我总在人家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他们呢。还有个作家,我们曾经在半夜压马路,绕圈子,去网吧的钱都没有,最后在一个以前经常吃饭的老板那借到了200块钱。这一行混出来的人,除了特别铁的朋友,大部分和当年认识的人都不再有牵连。因为他们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生活你知道。
我回到上海后的生活没有逆袭也没有惊喜,一如既往地跌跌撞撞。
这个圈子在别人眼里光鲜无比,不熟悉的朋友认为我做编导一年二三十万是低估,而且以为我过着各种令人向往的灯红酒绿生活。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录制节目前开会,能从下午两点开到早晨五点,也有时候我开会时接到电话挂了,短信对方等下打过去,结果回过去往往就是第二天第三天了。朋友很不高兴,不相信我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这也与我的不学无术有关,我没有本科文凭,只能在编制外生存,即使后来带的实习生都是研究生,薪资待遇也远不能和编制内的编导相比。
父亲说,如果我没有辞去那个工厂的技术员工作,现在收入可能快一万五了。因为那个厂子还在,那个职位还在,现在那个岗位上的人雷打不动的每月拿一万多,福利待遇各种稳妥。而我今天撑死也就一月七八千,在上海买房买车想都不敢想,做任何决定都畏首畏尾婆婆妈妈。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青浦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了。
有人问我,你这三十年,有没有后悔的事情?
我说:“有一件。那一年,我去了横店。”
对方问,还有吗?
我说:“还有一件。那一年,我离开了横店。”